室内,茆汇颇有惋惜:“就剩这点肉,全拿出了跟大家分享。”
茆德术一把老嗓哑着笑,“不是要送出行了吗?”
话隐喻,茆则接着道:“如果他们疯了跑回来,不就又有的吃了?”
茆德术啧啧声:“年轻的,香啊!”
“那那!你们——”茆汇装作无奈的摇头,末了阴冷一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到此,班善因再也立不住身体,脑海里疯狂的涌动着那几个字:十年前,灾荒,送出行,三儿,疯了,跑回来,有的吃……
那年班善因也吃了那些肉!
她松开遏住脖颈的手,整个人贴着墙根滑倒,撞到地面上的那股劲,使胃里的恶心再也止不住,胃液混着食物残渣呕出来。
呕到弯腰捧腹,呕到跪地伏身,胃里面翻山倒海再也没有东西可吐,她整个人抽搐在地上,额面覆地,大汗淋漓。腐叶粘着汗液沾到脸上嘴上,她无力去清理,无声地流着泪。
“你们有听到什么声吗?”
“是不是野猫?我听着也有点奇怪。”
“我去开窗看看。”
茆汇起身,一步步走向窗户,横闩一拉,发出“匡”的撞击声。
窗扇即将拉开。
班善因还蜷缩在窗户底下,只要窗一开,就能轻易发现她的身影。但此时的她早已自顾不暇,任何母亲被放在这种处境中,痛不欲生,恨不得身死万次以赎罪!
窗外光线由窄细渐宽,那光线眼看就要落在班善因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从墙根窜出,将心如死灰的班善因拉起来,将她的身体死死摁在墙角,迫使她别露出一丝手脚。
“有看到什么吗?”屋里茆德术问道。
房子后背靠山,茆汇左右张看,只有一些灌木草虫,蛰伏偶啼的夜鸟,和一些出行的小动物。
“没什么,可能是偷食的野猫。”茆汇将窗户关上,没立即离开,手指碰了碰窗缝上透纸的一个小孔。
窗户下,一个男人捂住班善因的嘴,两人的身体紧贴墙根,屏息沉气,一声喘不敢有。
另一边茆七久不见班善因回来,就要往回走。
一踏步,一道凄凉的尖叫响彻夜空。
茆七立即警醒地缩回墙角,藏在夜色的阴影中。
尖叫过后,是萦绕凄楚的哭声,有男声有女声,交相呼应,十分诡谲怪异。在这种深山野林中,让人很难不联系到灵异现象,茆七瞬间感到毛发悚立,后背像是有什么在盯看自己。
出于直觉,茆七转身躲进了一个棚架,里面一股鸡屎味,应该是用来养鸡的。
不一会儿,就有急促脚步从棚架旁踏过,吓得茆七心脏一紧。她缩在棚架的黑暗里,视线往外探,看到三个壮汉朝东南面追逐而去。
那几个壮汉好像是负责村里巡逻的,茆七适才见过,也躲过。
疯叫也由远浮近,茆七甚至在东南方的月光下,见到有人影挥舞衣衫,癫狂疯笑。很快,那些疯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记记下死手的闷棍,人影皮开血绽,衣衫跌进泥土里。
场面无比熟悉,勾起茆七内心深处的恐惧,她第一念头是逃,得赶快跑!趁着壮汉处理尸体,她钻出棚架,脚步匆急地往家赶,来时的好奇也早抛之脑后。
开院门,进家,茆七躺到床上,拉被子盖住整副身体,才能稍微冷静下来。
没等多久,厅门被推响,班善因出门前熄了烛火,所以大厅里黑黢黢的,茆七在卧室内看不见来人,只隐约感觉到不止一个人的脚步。
“你没事吧?先坐好,我去给你拿点水盥洗一下。”
“等等啊,我很快就来。”
听到一连串的动作响声,茆七认出说话人的声音,是班善因收留的那个男人。听他语气,是班善因出什么事了吗?
茆七掀被赶紧下床,从床头摸了火柴,点着蜡烛,端出卧室。她看到班善因伏在桌面,脸侧枕着手臂,眼珠子混沌麻痹,不随她的身影转动。
班善因这幅面孔毫无生机,茆七慌乱地放下烛台,在她面前弯腰,轻声唤道:“阿妈,阿妈?”
班善因瞳孔呆滞,茆七上手推她胳膊,“阿妈?”
她眨眨眼,才缓缓看向茆七,空洞的双目又淌下眼泪,混着尘土碎叶,疯魔一般的神貌。
班善因张了张口,呓语着,“阿七,阿七……”
茆七应声,握住她的手,“在呢,我在。”
班善因胸膛急遽起伏了一下,眼中蓄满痛苦,呼吸急而快,倏然嘶声大喊:“阿七——!”
她口中唾液黏齿,随着口大张而拉丝,唇齿中血色毕现,犹如刚食了新鲜血肉。
茆七狠狠怔住了。
男人在这时端着水勺进来,班善因转移了注意力,猛地蹦起身,步伐摇晃地捉住男人手臂,盯住他的脸说:“那天如果不是我,你就要留在深山过夜,温差野兽怪物,条条死路,是我救了你一命!你就当报恩,救救我的阿七,将她带出去好吗?”
男人明显也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班善因哽咽了几下,双膝下沉,“先生,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救救我的阿七,带她逃出去!这是个吃人的地方!她不能再待在这里,我求你了,先生!”
她说着,重重跪了下去。
第65章 值得吗?
选择夜晚找茆汇, 班善因是存着求他的心理,自己送出去六个孩子,只要能换得茆七几年的安稳, 她就不会再怨。可是这些人禽兽不如, 不值得她再信任!
一通跪下, 班善因神志回了七分,她清楚眼前的男人能再次自如出现在茆村, 一定有自己的本事,唯有求他,才是最大的希望。
男人放下水勺, 动作慌乱地扶起班善因,“你现在身体状况不好,先休息,缓和情绪, 有什么等你冷静下来再协商。”
他没一口回绝, 那就是有希望,班善因的悲痛因此松缓一分。转眼看到呆愣在旁的茆七,一腔哀痛化作动力,她眼瞳瞬间有神。
班善因麻利地拿水洗脸漱口,还不忘安抚茆七, “别怕, 阿妈没事。”
男人想起家里幼子,深有感触,为人父母, 子女是软肋同时也是铠甲。
毛巾擦脸,重新簪发,换套干净衣裳, 仿佛仍是清爽利落的班善因,唯独一双眼睛红肿未退。她在院外查视一遍,再回屋紧闭门窗,确定无一丝光亮外泄。
男人因为一路扶持班善因,衣裳没见得好哪里去,身上一个布挎包也沾染灰尘枯叶。
班善因歉意地拿布去擦,“先生真不好意思,让你受累了。”
男人手推了推,说:“我自己来吧。”
如此,班善因将干净的布给他,看他仔仔细细慢条斯理地清理脏污,人也长得斯文有礼,应该是个文化人。
男人清理完,又放好布,自报姓名:“我叫江然,是名中医,你直呼我名字就行,别喊先生了。”
“好,江然。”班善因爽快道。
江然又说:“我对这里不熟悉,甚至有很多疑问,你先告诉我来龙去脉,我才不能决定该不该做,如何去做。救命之恩可以有很多方式报答,我家里也有孩子,危险的事,我必须慎重。”
理所应当的,班善因做个请的手势,“你先坐,我会一五一十地讲给你听。”
茆七还站着,无所适从,班善因一想起这个小女儿,心都操劳碎了。她忍着没表现出来,笑眯眯地抱抱茆七肩膀,温声说:“阿七,你先去睡,我和这位叔叔有话要说。”
“嗯。”茆七听话地挪了两步,而后停住,她终于是用成熟的思维说,“关于我的事,我有权力知情。”
班善因没想到茆七会这样说,她担忧她年纪轻,承受不住事实。
面对班善因的犹豫,茆七用几句话轻飘飘地打消。
“我觉得你在做决定,这个决定很重要,有关于我。我年岁小,或许面对突发状况会不知所措,我觉得自己有心理准备会更好的去适应变化。”
这一番言论,令江然开始高看这个小姑娘。
情不由衷,班善因到这时是想不起茆七的成熟,而是心疼她早早就要面对现实的残忍。
班善因眼角湿润,她用力地眨眨眼睛,向茆七招手,“来阿七,跟阿妈一起坐。”
茆七将手给班善因,任她抱住,一起坐凳子上。
“稍等一下,我理一下思路。”班善因对江然说。
江然点点头,静静地等待。
要在遭逢打击后平定情绪,聚焦思路,不是一件易事,班善因一边深呼吸,一边抱紧茆七,将她当成自己平息的安定。
过了几分钟,班善因压低声音开口:“我们茆村原址不在这深山里,虽然也是靠山吃山,但赶集也有便路,不像现在封闭。之所以举村搬迁,是因为界山之外的坏人,他们饥荒挨饿时,就越山来偷米折粟,我们心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食的行为是到绝境了,无论任何人都不会断人生路,就这样默许数年之后,他们越发猖狂,竟然到了白日生抢的地步!”
“不单我们茆村,还有其他村子深受其害,于是几村村长聚一起协商,各村出人日夜巡逻,制止这个行为。因为当地气候,一年可种春秋两季稻,偷走的谷种够他们播洒收获了,还吃不饱要偷抢,不是懒就是另有目的。”
“不想坏人以此起纷争,竟要明着占我们的土地房屋,甚至在水源下毒,逼迫我们屈服,简直是恩将仇报,狼子野心!”
经年旧事,班善因提起来还深恶痛绝。在她怀里的茆七,直观地感受到她战栗的情绪。
江然在班善因激动的言语渲染下,也神色肃穆,渐渐握紧拳头。
班善因再次平息激动,缓而又道:“当时两方处境紧绷,积怨已久,局势一触即发。79年那片天,是彻底乱了,无论是公家,还是民愿,全都加入到抗争去,我丈夫就是参与其中,没有随我们搬迁。在我带着三个孩子和遗腹子在深山里迂回时,得知他牺牲的消息……”
班善因泫然欲泣,哽咽声继续:“我们在安定下来后,也没有独活,年弱妇小留守,各村青壮年聚到一处,自发地继续投入到抗争去,为的是能早日回到家园。我们称这个行为叫送出行。接下来的这几年,老村长一直在和其他搬迁的村子联系,易物换物,维持大家生活,也共通消息。除送出行之外,村子人口也在急剧减少,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隐病而死,根本诊不出原因。之后真没有人了,送出行耽搁几年近日才有,现在就是这样寥落的场景。”
班善因说完以后,停顿许久,深陷回忆无法自拔。
江然虽然抱有同情,但据他所知,班善因的说辞有几处漏洞。他出声打断班善因的沉浸,“79年的变故我也经历了,可是在89年我们就取得全面性胜利了,为什么茆村还在继续送出行?”
班善因恍惚道:“真的胜利了吗?没有人告诉我们啊!我们一直在坚持送出行。”
江然说:“老村长不是在和各村保持联络吗?你茆村不知,难道别村也不知道吗?”
“老村长在十年前就死了。”班善因说,“我真的不清楚,这些事本来也不会跟我们女人商量,这么多年来,我们只管生育抚育,送出自己的孩子,没有人跟我们道过外面局势。”
江然低头沉吟。
班善因或许也意识到什么,她放在茆七肩头的手,不自觉撰紧。
江然简单理了事件,说:“也许是因为老村长的死,这条消息渠道就断了,导致茆村信息封闭,才没终止送出行。”
班善因在这时摇头,恨声道,“是茆汇!”
江然问:“谁?”
班善因:“老村长小儿子。”
江然不解,“他瞒下消息,目的是什么?”
班善因缓缓道:“吃人,高位,或者复仇。”
平声平语,仍能听出挫骨扬灰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