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人敬重畏惧他,又会在背后议论他是个冷心冷情的怪物,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可此时,他盯紧面前的人,语气极为淡漠地问了声,“你是不想要孩子,还是不想要我?”
他的眸色很深,像是暗夜里的沼泽地,有吞噬掉一切的危险。可危险之下,浮着一层说不出来的浓重情绪,像是月的清辉也化不开的浓墨。
江新月眉心抽动,心上涌起一股难受来。面对这样的裴三,她最后只剩了一句“对不起”。
“你还知道对不起?”裴延年瞪了她一眼。
江新月被噎了下,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濡湿的眼看向男人,有种怯生的意味。
裴延年一边觉得心疼,一边又难受她说的那些混账话,语气粗重,“从开始到现在,你自己想想瞒了我多少事,我不想同你计较。现在有了孩子,你又说自己不想成亲,那你想做什么呢?”
“楚荞荞,像这样将人当成猴子一样戏耍,是不是很有意思?”
“还是你认定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一定是非你不可。”
眼底沁出湿意,江新月抿唇,浑身打颤却没有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沉重的眼皮垂下又抬起,裴延年挪开自己的视线看向前方,光线在脸上分出明暗。
他有许多的话想说,又顾忌到她的身体,喉结滚动着带出一片腥甜。“你身体不好,我不同你说这些。回去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
“至于成亲的事,你好好想想,这是最好的方法了。
看着他硬朗的脸,江新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饶是裴延年已经生气到想要将人直接掐死的程度,最后还是安安全全将她给送到怀远侯府,再让十二将人直接抱进去。
他没有下车,只是掀开帘子的一角稍微看了一眼。旋即又想到她说的那些混账话,将帘子往下一拉,靠在车壁上。
车壁透过来光洒在他蹙起的眉峰上,却始终化不开那团萦绕的浓团,在战场上无往不胜的人突然走入了凡尘,也开始有谓之七情六欲的东西。
陈大夫急匆匆跑到药房抓药,又赶着送过来,冻得脸上都开始僵硬。
他爬上马车,用燎炉熏了熏手,察觉出不对劲来,问道:“怎么,知道自己要当父亲了还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裴延年隐瞒下两个人之间的争执,顿了顿道:“在想等回去咸宁公主府的事。”
落水之后,少不得流言蜚语四起。他就算气得想将她拖到怀里恶狠狠的教训一顿,也不愿意见到她引起许多无端的猜测。
陈大夫不知道他的想法,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先前不是说你娶过一位夫人,就是这位江姑娘?”
“嗯。”
“永嘉公主一直以为你成过亲不过是个幌子,怕是也没想到真的有这么一个人。”陈大夫摸了一把自己变得花白的胡子,隐晦劝说道:“那还是尽早成亲,以免夜长梦多。”
裴延年斜睨了他一眼。
永嘉公主爱慕他的传闻闹得不少人知道。
此事真假都已经没多少探究的必要,皇宫那种吃人的地方能长出一个痴情种本身就不可思议,上头的那位允许这样有损皇家颜面的消息传出来,就很值得人去琢磨。
是单纯想成全女儿爱慕的心思,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皇家与镇国公府的联系更为紧密。
“晚上我便会回去同母亲说,等过两日便请媒人上门提亲,将婚事定下来。”
想到这里,他坐正身体,又觉得自己犯不着同楚荞荞生气。她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都无法更改她原本就是他妻子的事实。
至于感情,他也不相信她说的那句“不喜欢”的话。
真要是不喜欢,还能记得在逃跑的时候给倒在地上的他盖上衣裳?还能在重逢时给他找屋子住?还能任由他抱着?大抵是她年纪小,对感情的事懵懵懂懂,看不清楚自己的心而已。
退一万步来说,感情又不是不能培养。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将婚事尽快定下来,以免月份大了招惹无端的猜忌。
只是,半晌之后,他又没能忍住,又问了陈大夫一遍,“你确定她的脉象没问题吧?”
陈大夫半口茶含在嘴里险些将自己烫死,无可奈何地“嗯”了声。
第41章
041
杨氏全然不知道水榭路发生的事, 一想到心里的盘算即将落实,心中就说不出来的畅快。
这下,就算徐氏不情愿, 在大庭广众之下江新月被看见同从安有了肌肤之亲,徐氏为了保全自己女儿的名声, 也得要同意这门亲事。
可其实杨氏心里对江新月是有点儿不满意的。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从山匪手里逃出来、在外生存大半年之后还全手全脚地回来, 谁知道这中间发生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这样的人,若不是看在她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还算不错的孩子, 徐氏还准备了丰厚陪嫁, 杨氏绝对不肯让自己的侄子娶这么个破烂货。
可就算是这样, 徐氏居然还拿乔, 在她提出这门亲事时推辞一番。
这次她就让杨家安安心心等着, 等着徐氏过来求饶, 允诺将嫁妆再往上抬一抬,才能点头答应这门亲事。
不然这丫头说不准就随了她的娘亲,仗着丰厚的陪嫁就自以为是的搅风搅雨, 这可万万不成。
这得要在一开始, 就要让她们明白, 能嫁进杨家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
至于杨家承诺的那些好处,都是一家人就没有必要说得太明白了。
杨氏喝了一口茶, 热水漫过喉咙往下, 有种说不出的畅快,对着长女道:“不过就是几个通房,连姨娘都算不上,你何苦同姑爷置气?说句不好听的, 再得宠也不过是贱婢,等姑爷腻味之后怎么样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哪里有这么简单, 觉夏从小就在他身边侍候,就连公主都曾夸过她做事体贴。只怕在前院,她都要比我得脸。”
偏偏觉夏将自己的位置摆得特别正,伏低做小让她找不出任何错处,甚至引来婆母和丈夫的诘问。
她只是一个丫鬟,你同她计较什么?记得你的身份,莫要失了体面。
江琳琅说这句话时,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嫁入高门,人前享受着风光,人后吞咽着苦水。现在就是连她的母亲都问,你何苦置气呢?
杨氏伸手,握住女儿冰凉的指尖,宽慰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调理身子,生出个儿子来才算是站稳脚跟。改日我去打听打听……”
正说着话,就听见外面的下人恭敬的声音。
杨氏纳罕,看向江琳琅,连忙小声问了一句,“姑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难不成是从安已经得手了?这倒是说得过去,不然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原本应该在前面招待贵客的熊昌平匆匆赶到后院。
杨氏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几不可见的笑容又被压下去。
真正不知情的江琳琅一头雾水,朝着杨氏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缘由之后,朝着门口的地方看过去。
随着脚步声逐渐变近,只见穿着单薄圆领锦袍的熊昌平大步跑了进来。
他喘着粗气,大冬天的愣是出了一脸汗,手插在腰间气都短了半截,“你妹妹落水了。”
江琳琅急得站了起来,“什么落水了?人呢?”
“人已经被救了起来,送去厢房让大夫过去了。”熊昌平心里已经有一万句脏话想要骂,旁的时候不出事,偏偏自家办宴会这天尽出这些幺蛾子。
等看见在旁边坐着的岳母时,他眼前一亮,连忙道:“正好您也在,且帮着看看该是怎么个章程。毕竟落水的时候还有不少人看到了,虽然都已经嘱咐过,也都是涵养人,可保不齐有人嘴上没有把门的。您且去看看妹妹,后面是个什么章程,我们府上都配合着。”
“什么叫妹妹们?”杨氏觉察出不对劲来,声音有些尖锐,“谁落水了?”
“三妹妹和五妹妹。”
“琳昭怎么会落水!”杨氏骇然,嘴唇上下翕动,差点脱口质问——落水的不应该只有江新月吗!
熊昌平原本着急到要命,听到这句话觉得奇怪,语焉不详道:“小姑娘们起了争执,我们看见的时候两个人都落水了,幸好有人施救,两条命才捡回来。”
一阵天旋地转,杨氏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希冀地看向熊昌平:“谁救上来的?”
只要还是杨从安就还成!琳昭的年纪还小,只要将江新月推出去吸引注意力操作一番也能过去。
熊昌平反倒是不着急说话,定睛看向面前的两个人。
妻子江琳琅扶着岳母着急地等着他的回答,岳母嘴角下垂,着急当中还掺着种莫名其妙的怨怼,像是盼着出事似的。
他脑子一激灵,“此事同你们没什么关系吧?”
“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杨氏声调上扬,整个身子往后仰去,虚张声势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是江家唯一在场的长辈,还不能问问?”
“小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日恰好镇国公登门拜访,遇到两人落水,二话没说便跳入湖中救了三妹妹。”
杨氏瞳孔紧缩。
“三妹妹同镇国公是旧相识?”熊昌平问道。
见岳母不说话、妻子朝着自己摇头,熊昌平都想要当场发疯了,不得不将丑话说在前面,“退一万万步,就算两人从前并不相识,可镇国公救了三妹妹有不少人看见。已经有人将消息传到我母亲那边,府中出了这种变故,她定是要从头到尾详查一遍,给镇国公府一个交代。”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娘亲全程同我在一起,能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江琳琅听到熊昌平话语里质疑的意思,上前一步将杨氏挡在身后,心绪起伏。平日里那些通房什么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居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疑起她的母亲来,日后府中众人还怎么看他。
看着寸步不让的妻子,熊昌平深吸一口气,“岳母,这还真不是什么小事。倘若您知道些什么,还请提前告知我声,我也好有个准备。”
杨氏心中惶惶。
今日之事并不是多么高明的设局,全都是建立在江新月孤身一人毫无支援的基础上。真要是有个万一,大不了就将所有事推到三房两个丫头身上去。到时候还能借着保全侯府名声的名义,直接分家,将几个拖累分出去。
她一步一步都算好了!可为什么落水的人当中还有她的琳琅!为什么还会冒出一个镇国公来!
冷汗涔涔,杨氏咬着舌尖借着疼痛,才不让自己昏厥过去,此刻更是心乱如麻。她知道若是被人察觉出那点算计,她平日里经营的好名声就全完了,还会连累到儿子们的名声。可要是不说,说不准能直接糊弄过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了。
江琳琅察觉到娘亲握住自己的手腕的手不断用力,几乎都到了掐的程度,她疼得转过脸去,就看见杨氏变化的脸色。
她略一想想,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扫了周围人一圈将声音卡在嗓子眼里。
这事还真和她母亲有关!可她到底图什么啊!
熊昌平见情况不对,给领头的嬷嬷递了个眼神,很快下人们都退了下去。
杨氏站立不稳,往后退了好几步,扶着小几时一手撑在了茶盏上。汝瓷茶盖错位,小半边手都泡在了滚烫的热茶里,她却像是没察觉到,失神地坐倒在椅子里。
抬头望过去,就看见又惊又怒的长女,再往前站在门口遮挡住大半阳光的便是她的高门女婿。
熊昌平此刻正不爽着,连带着都讨厌起江琳琅来。怀远侯府平日不曾给过他半分助力就算了,可现在居然还算计到他们头上来了。
杨氏将熊昌平脸上厌恶的表情尽收眼底,最后还是吐出一口气,缓缓道:“我那不成器的子侄心仪新月许久,我也就是想给两个人创造个认识的机会,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熊昌平想了半天,才对杨氏说的子侄有点印象,“杨从安?就是今天那个墨迹了半天,突然莫名其妙跳下水,求着侍卫救起来的那个?”
杨氏脸色更加难看。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熊昌平恨不得自己也直接昏死过去,急得在原地来来回回打转,想着怎么将这件事糊弄过去。自己的丈母娘犯了傻,要是被捅出去他脸上也跟着没光。
“两家的姑娘们起了磕绊,落水也并非是大家想看到的。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去看看两位妹妹,说清缘由。”熊昌平咬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