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自以为别人没看见,偷偷朝着这位年轻的镇国公看过去。
只第一眼,她脑海中就出现两个字——匪气。
这倒不是说裴延年生得有多丑,相反裴延年的相貌周正刚毅,是一种不同于读书人的俊朗。可是他身上的气势太过迫人,压眉抬眼都给人极强的威慑力。更不用说他挺拔矫健的身形,板正的身姿,让人望而生畏。
徐氏成过亲,有些事门清。
这般人想来方方面面都不细致,自己那个娇气的女儿怎么受不了。要是两个人的吵架,他一只手就将初初弄死。就算两个人过得恩爱,初初也要吃不小的苦头。
这么看,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外甥好。
裴延年察觉到有人观察自己,好像还是江新月的母亲,一瞬间背部僵直。他又觉得这样像是太过严肃,尽量让自己的身形放松些,朝着徐氏露出一个笑容表现自己的善意。
可也不知道是哪一步出现了错误,他一笑徐氏就飞快地将自己的头转过去,递给自己的哥哥一个眼神。
要是没得选,徐氏说不准会同意这门亲事。但现在徐家也表现出想要结亲的意思,徐氏自然是乐意亲上加亲。
徐应禹接到妹妹的示意,心里也有了成算,但是没有将话说死。
他原本就是圆滑的人,圆滑到什么程度,谈天谈地谈人生理想诗词歌赋,甚至开始谈子女间的趣事,但是对外甥女的事闭口不谈。对于裴家这边的人抛出来的直球,他一概都没有接住,打太极推过去了,只说自己做不到主。
裴老夫人生了一肚子邪火,不明白江家在拿乔什么。两个人都已经是夫妻,走个过场的事,怎么中间还掺和进徐家?难不成为了抬高自家姑娘的身价,已经不择手段到这种程度?
可天地良心,裴家可从来没在聘礼上苛待过谁!
裴延年在这时候察觉到不对劲。
落水的事发生,江家这边为了平息流言,应当也急着要将亲事定下来。
可现在他们不急不缓,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极大的可能是有更好的选择。他的目光又看向林老夫人和舅母卢氏,扫了一圈不见徐宴礼的身影,心便沉了下去。
随便找了个借口,他便直接从前厅离开,还没怎么寻找就看见拉拉扯扯的两个人,听了个大概。
这次江新月倒是难得夸他了,他也如愿地听到了那句喜欢,可他的心里怎么就这么不是个滋味呢?
尤其是他能察觉到,小妻子看向徐宴礼的目光同其他人都不一样。让他恍然明白,原先她看向自己亮晶晶眸子里蕴藏的或许不是喜欢。
徐宴礼这个人他也听过,也知道他同江新月之间的关系,自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表兄妹,感情深厚,从前就有人猜过两家人会亲上加亲。
或许中间没出事,两家人早就已经定亲了。
裴延年心口的位置堵着一口气,头一次觉得“表兄妹”这两个字怎么听怎么就这么刺耳,看向站在女子身侧的徐宴礼时,眸光中多了几分不善。
徐宴礼没有丝毫的回避,对视过来。
大冬天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焦灼起来。若不是时间和地点不对,两个人只怕会直接起冲突。
而江新月只想快点和徐宴礼说清楚,哪怕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裴三,还是问出口——“你是来提亲的吗?”
只要不是徐宴礼,和谁成亲她都认了。
明知道不可能的事,不如从一开始就断了苗头。
她眼眶微微泛红,看向裴延年,祈求他能答应下来。
裴延年沉默了片刻,吐了一口气,终究是按照小妻子希冀的那般回答,“我是来提亲的。”
徐宴礼脸色难看至极,下意识如同往常那般要去牵初初的手,想要让她考虑清楚而不是被些小伎俩欺骗。
当他伸出手时,就感觉到面前拂过一阵风,他的小姑娘义无反顾地朝着另一个人奔去。
指尖停顿在半空中,能抓住的是这入九寒冬里凛冽的空气。
他神色不明,侧面的下颌线凸显,显示出以往不同的锋利。他沉沉看向同自己隔了一段距离站在一起的两个人,声音冷了下来,“初初,过来。”
江新月朝着他摇了摇头。
她眼中含着湿气,看向往常都领着自己走在前方的兄长。
芝兰玉树的人物,萧萧肃肃一身,此刻沉着一张脸站在不远处,脸色阴郁地看着她,眼里是隐忍的错愕和怒火。这一点都不徐宴礼,徐宴礼就该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值得永远端方、温和地生活,如同清晨冉冉升起的旭阳。
他值得一切更好的东西,而不是同她这般已经将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人牵扯。
她越发坚定地摇了摇头。
徐宴礼脸色沉下去,往前走了两步。
裴延年将小妻子扯到自己的身后,同他对上,皱紧了眉头。
他其实不大喜欢徐宴礼,如果可以的话更想要拳头对拳头打一场。可前厅坐着的徐家的长辈以及倚重徐家长辈的徐氏,真要是算起来,徐宴礼还是自己的大舅子。
在情敌面前矮了一头,怎么想都是让人十分不爽的事。
裴延年蹙了蹙眉,倒是没多为难地开口:“表哥……”
这两个字一出,徐宴礼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
他的压着声音,“不必了,镇国公,这个称呼不合适。”
“你是内子的兄长,自然也是我的。”裴延年瞥了一眼身后的女子,感受来自腰上的疼痛,神色如常道:“她才落水,身体不舒服。若是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就成。”
他掠过徐宴礼身后,看向不远处着急往这边看的小丫鬟,“前面不少长辈在,我们离开也有一段时间,要不一起过去。”
徐宴礼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开口说话。
裴延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回头嘱咐道:“你先回去,穿得暖和一点,陈大夫的药记得喝,别冻着了。”
在提到陈大夫时,他看见小妻子抬头看向自己,他也当做自己没看见,意有所指地说:“有什么话我们后面再说。”
第46章
046
两个人走了之后, 江新月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会想到徐宴礼,一会儿会想到裴延年, 惦记着前面到底在说些什么事。
可裴家来了人,她也不能无所顾忌地到前厅去, 只让青翠打听问问。
青翠去的时候, 前厅就不止裴、徐两家的人。
怀远侯江伯声听听说镇国公府的人来,特意告假赶了回来, 拉着杨氏一起出面。而久久没有归来的江仲望这时候倒是回来了。
前厅顿时涌进不少人。
依着徐应禹的意思, 既然不想同裴家成亲, 就不要留人用饭, 客客气气地将人给送出去, 以免日后结下梁子。
可江伯声和江仲望两兄弟, 也不知道是不是丝毫不懂规矩,热情地邀请着:“家中略备薄酒,国公爷留下来喝上一杯如何?”
而徐家的待遇则是天差地别。
毕竟徐家没少为了徐氏这个已经出嫁的姑母找人弹劾怀远侯府, 在朝为官的伯、仲、叔三个人都被轮了一遍, 有段时间见到徐家的人都恨不得躲着走。
被江家人围着的裴延年, 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掠过面前的人看向徐应禹, “徐大人, 意下何如?”
徐应禹捻着胡子的手一顿,朝着下首这位年轻的镇国公望过去,下垂的眼皮遮住了眼睛的大半,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
“倒是没和镇国公同饮过, 请?”
留在怀远侯府用饭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席上,徐应禹喝了两杯酒, 推说自己头疼,让妹妹徐氏安排一间厢房让他歇歇脚。
徐氏没有想太多,安排好厢房之后就自己送哥哥过去。
路上,她一直在抱怨,“那镇国公看起来未免也太吓人一点了吧,还能喝,那一杯一杯喝下去脸色都没有任何变化。他们还一个劲儿地劝酒,万一喝出了什么事能担待得了吗?”
“你就考虑了这些事?”徐应禹咳嗽了两声。
徐氏一脸茫然,“啊?”
“他是来提亲的!你就不想想初初?”徐应禹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直接将她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徐氏见到哥哥生气,也有点委屈,扶着他坐下来,“我们两家不是已经商议好了吗?”
徐应禹抬头,看了自己的妹妹好半天。
平心而论,徐氏相貌确实好,虽说已年近四十,可瞧着仍旧年轻,站在一起像是和他都差了一倍。
徐家祖上曾出过帝师,后代皆是以科举为重,相貌上只能说比常人多了两分书卷气。唯二的例外是面前的徐氏和徐宴礼,仿佛这么多年好看的积攒全砸在这两个人身上。
可长子徐宴礼脑子不差,日后前程他也不比担忧。
唯独妹妹徐氏,像是在地府时就把自己的脑子全都换到脸上,这些年丝毫不长进。当初徐家同意同怀远侯府的亲事,也是有自己的小心思。江仲望虽然无能些,可只要徐家不倒,徐氏就能滋润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便是这样的开局,徐氏仍旧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
徐应禹想骂她实在蠢货,又闭上眼劝自己和蠢货计较什么,开口道:“你将初初叫过来。”
“叫她有什么用,你需要什么我给你去拿……”徐氏见兄长瞪过来,瞬间把嘴闭上,“我现在给你去叫人。”
江新月也想着要见舅舅,将江家的那些盘算说清楚。
听到母亲来叫人,便把那些七零八落的心思收起来,直接去了舅舅歇息的厢房。
还没有开口,她就听见舅舅问:“你和裴延年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突然,她下意识朝着舅舅看过去,嘴上打着磕绊,“没,没什么关系!”
徐应禹靠在圈椅上,干瘦的手臂搭着扶手,脸上带着喝酒之后的红晕,脑子却是清楚的。他看了外甥女一眼,干瘦的小老头脸彻底拉下去,“我都知道了。”
作为徐家的大家长,徐应禹自带着一种威压。何况这些年徐家处境也艰难,他费心在官场上周旋,回来教导子女精力不多,多数时候是板着脸的。
江新月从小就有点怕舅舅,此刻见他动怒,心虚之下摸向自己的小腹,就要往外面躲。
那个动作狠狠地刺激到徐应禹的神经,他脑子炸开,猛得往起一站。全身的血液一起往脑子涌,以至于有眩晕的感觉,摇摇晃晃了两下直接跌坐下来。
“舅舅。”江新月赶忙上前扶住他。
徐应禹重重喘了几口气,掐着她的手腕,语气不善,“他欺负你?”
江新月想说“是”,可说“是”了之后呢?按照舅舅的性子,只要她说一声“是”,他就会在心里判了裴延年的死刑,绝对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然后徐家又会因为心疼她,重新提起她同徐宴礼的婚事。
他们本来就是待她极好的人。
江新月眼前起了一片白雾,最后还是说:“不是……我们……我们成过亲。”
徐应禹拧着眉没说话,示意她将话说完。
“先前我在汾州出事,孤立无援的时候是延年救了我。我当时害怕,不敢说明自己的身份,便说谎和他继续相处下来。再……再然后我们成了亲。但是在小山村生活太苦了,我不想继续过下去,跟着……跟着哥哥一起回来。回来之后,我才知道延年的身份。”
这些话有真有假,还应该隐瞒了不少东西。
徐应禹能听得出来,很想骂一句“糊涂”。可看着小姑娘伏在自己的膝前,白净的一张脸怯生生看着自己,仿佛语气再重些,她便不堪受击地倒下。
徐应禹这心就止不住难受,眼睛睁开、合上,来来回回好长时间,他最后还是没细究所谓的真相,深深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