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大不高兴,“我就觉得初初和那个镇国公不合适,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比牛还犟的人。要是真的成亲了,两个人感情好还好说。可成亲了过日子,哪里就能真的不吵架。万一两个人都脾气上来了,我们女儿的那个小身板能扛得住镇国公几下?到时候,两家的地位悬殊太大,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要不是宴礼那孩子确实不错,我都情愿往低门户找。人不上进都没关系,只要人长得好看合乎初初的喜欢就成。有我们两家撑腰,再加上丰厚的陪嫁,她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差到什么地方去。”
按照徐氏的思路,这样的想法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低门户”三个字深深扎痛了江仲望的心,那么当初徐氏嫁给自己,是不是就将怀远侯府当成了所谓的“低门户”?
可徐家除了银子,除了在当地有些声望之外,还有什么?
江仲望眼里露出不悦,又不好意思反驳,“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还是要看初初的意思。”
“那初初也不喜欢镇国公啊。”
接连被噎了两回,江仲望也没有想要交谈下去的谷欠望,神色淡淡地将自己的手给抽了回来。
徐氏还没有察觉到丈夫的不开心,主要是她实在是太忙了。她看着旁边如同小山一样的账目,头都开始疼起来,“我原先还想着库房的事可以放一放,可要是亲事真的定下来,就要开始准备嫁妆,这事还一点都拖不得。这么多账目,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完。”
“要不我让我身边的管事来帮忙?”
徐氏眼前一亮,可旋即又想到还有江明珠一个小姑娘在学着管事,库房的清点又不好让前院的人一直呆在后院。
她两边的肩膀耷拉下去,“还是算了吧,这又躲不过去。你要是困了,你先去歇息吧。”
江仲望抬眼看着面前的徐氏,目光逐渐往前落在了账目上面,下颌收紧陷入到沉思当中。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将徐氏一整个抱在怀中,碰了碰她的耳垂,“我还是等等你吧,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这样亲密的动作,两个人很久之间都不曾有过。
徐氏愣住,面色如霞,露出属于小女儿家的娇态来,“你……说这些做什么,不是我应当的吗?”
“就是觉得愧疚,”江仲望握住她的手,叹了一口气,“到是我无能了,当差这么多年没有能给你挣来一个体面,连累你这么辛苦。”
这话一出,徐氏哪里能记得什么盘账,将手中的笔往旁边一丢,反身抱了过去,“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你已经足够包容我了。”
说到这件事,徐氏就开始愧疚起来,“这么多年,要不是因为我的身体,也不至于到现在没有一个儿子来,他们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来奚落你。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还要内疚什么。”
江仲望神情落寞,眉心低垂,被时光所厚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忧色,带着几分易碎的脆弱感。
徐氏连忙哄着。
室内烛火熄灭,偶有私语声。
——
江新月醒来时,喝了青翠端过来的药汁,苦得整张脸全都皱到一起去。
这安胎药古怪地难喝,多喝一口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可一想到喝完之后,小腹就没了那种坠涨感。她还是深一口气,端起药碗一口气喝了。那种又苦又腥的味道直接在脑子里炸开,她立即侧过身干呕起来。
可吐又吐不出什么东西,整张脸倒是被憋红了,眼眶也直接红了一圈。
青翠立即打开盛放了玫瑰糖的青瓷盖子,将糖罐子递过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这么最后一剂药了,你瞧瞧要不要今天找大夫再过来看看?”
江新月想起来昨晚裴延年叮嘱自己的事,让青翠将青翡找过来交代道:
“你认识陈大夫吗?就是那天拿药的那位。他在关山茶馆等着,你出去将人带进来。要是十二也在的话,你让十二跟着你一起来。”
“十二不是回去了?怎么同陈大夫在一起?”青翡有点儿惊讶。
旁人不明白,她可是知道陈大夫是裴国公府的人,难不成十二也是?青翡看了一眼还在屋子里的青翠和桃溪,犹豫了一下没问出来。
“她说自己有些私事要去处理,我便给了几日假,你顺着给人领回来就是了。”
青翡“哦”了一声,没有再多问什么,拿了出府的牌子就先出去了。
江新月则是在府上等着,谁知道没先等来陈大夫,而是等来了福仪县主。
“你喝的什么药,怎么这么难闻?”福仪绕过屏风进来,坐在桃溪拿过来的软垫上,忍不住往桃溪的方向看了两眼。
桃溪没有露出一点异常的神色,奉了茶之后,跟着青翠一起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福仪这才转过头,看向江新月,“你院子里什么时候多出来这么个标志的丫鬟?”
“我回来之后,身边缺人,就将屋内的事分给她。她原本是在院子里做些跑腿的活,你没见过也很正常。”江新月解释道。
福仪点点头,“你身边确实缺人用,不然也不会发生落水的事。早知道的话,我就让你留在望星楼,省得惹了这场风波,还传到宫里去了。”
“传到宫里?”江新月差点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同宫里有什么关系?”
“镇国公府的动静还不算大吗?”福仪乜了她一眼,打趣道:“镇国公亲自拜访姑姑,说是要个说法,不声不响等到了傍晚。姑姑查了一遍,再三保证不会有乱七八糟的消息传出去,镇国公才离开,不然你以为现在外面能这么风平浪静?再说还没怎么着,隔天镇国公就带着人上门提亲来。现在谁家不盯着怀远侯府,不想看看是个什么结果?”
江新月有点吃惊,完全不知道裴延年还去过咸宁公主府。
她也不是什么真的大度的人,没去仔细想当时的真相,无非是人微言轻计较起来没有多大的意义。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查完山匪的事就回到渭南,重新开始生活。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都不在意的事,裴延年却一声不吭去替她要个说法。
福仪见到她茫然的样子,咽下嘴里的茶,“你不知道?你同镇国公不是旧相识?”
江新月没开口,下垂的眼帘不停颤抖着,落在眼下的阴影更像是蝴蝶震颤的翅膀。
“那不太对,镇国公府这么多年都低调得很。这位回来之后更是将所有心思都花在东大营,甚少与旁人走动,怎么会回去要个说法,还隔天就上门提亲。”
福仪将这些消息都过了一遍,猛得放下手中的茶盏,身体前倾,自己都难以置信地开口,“不是吧,你说你嫁过人,嫁的人是这位?”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确实是这么个事。
江新月点点头。
福仪脑子混乱了,举起手在空中虚虚比划了两下,整个人都乱了,“啊?孩子也是他的?他不想要?”
“应当是我要走的那段时间怀上的,所以不仅他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就没告诉你,他的身份?”
被问到这个问题,江新月沉默了下,扯出嘴角假笑,这当中又不知道有多少的阴差阳错。
她也没什么好瞒的,将当初自己以为裴延年是山匪、自己曲意奉承把自己搭进去以及回来之后被裴延年逮了个正着的事都说了一遍。
福仪从最开始的震惊脸逐渐开始麻木,最后当成话本子听,还顺道吃了半碟子点心。
别说,这点心味道不错,一点儿不甜,就是有点子噎人。
她端起茶喝了一口,总结道:“也就是说,你们误会来误会去,最后歪打正着在一起。然后你携子逃跑,他怒而追妻?”
“倒也不是这么说的,我原本没打算成亲。”江新月捂住自己的脸,怎么好好的事被福仪说得这么难为情起来。
“为什么?”
“就是……就是相处不来吧。”江新月趴在桌上,伸出手戳了戳杯盖,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办法想,我要和他生活一辈子。”
她懒散惯了,从小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不求上进。
但裴延年同她截然相反,说话做事一板一眼,自律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旁的不说,天麻麻亮就硬拖着她上山的事有几个人能做得出来?
至于感情,那就更没有了。从小看着徐氏对着她那个好父亲卑躬屈膝,她就知道所谓的感情就是亲手将伤害自己的刀交到别人手上,赋予了爱人处置你的权利。
感情浓盛时,自然什么都好。可日子长了,谁就能保证所有的爱意一如往昔?裴延年对她越好,她就越害怕自己会沉溺在这种好中,逐渐开始依赖这种好所带来的名声、地位、权利。她会逐渐迷失自己,成为下一个徐氏。
所以在裴延年问自己想好了什么是成亲的时候,她自个都糊涂了,甚至都有点儿抗拒谈论。
她不是不认同裴延年的说法,实际上在清水镇的时候两个人什么没做过。
可在清水镇的是孤女楚荞荞,回到京城之后她是江徐两家的嫡姑娘,那些礼义廉耻被一夜之间找了回来。
她便觉得那种事只有亲密的人能做,而她同裴延年没那么亲密。
江新月断断续续说了很多,无力地趴在桌面上,两颊微微鼓动着像是一只可爱的兔子。
福仪认认真真听完她的话,手肘撑在桌面上,沉思了一会缓慢道:“我觉得你不要想得那么复杂,男人养了一堆小妾通房时,可从来没想过要爱不爱正妻这种事,甚至爱都不是挑选正妻的标准之一。他们想的都是姑娘家的家世背景、相貌学识、涵养能力,怎么我们就不能学学他们?”
“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呗。”福仪很是无所谓地说:“我听你的意思,那位身上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对你也还算是不错,真要是成亲的话也成。毕竟嫁过去就直接是国公夫人,还能得到一点实际的好处。真要是盲婚哑嫁,指不定对方是什么德行。毕竟京城那些人,觉得只要没弄出个庶长子来,多少的红颜知己都算是风流韵事。相比之下,镇国公府的后宅真的算是清净的。”
“那位要是真的在意这些,多说些好话哄哄呗。情情爱爱都给我说,说到他听腻了为止。”
“这样不好吧,这不是骗人吗?”江新月面露犹豫。
福仪古怪地看向她,伸出食指抵着太阳穴,无语地问:“难不成你骗得少了?”
那瞬间犹如醍醐灌顶,萦绕在前方的迷雾被吹散得一干二净。
江新月没忍住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糟了,良心不多了。
“再说,真过不下去不是还能和离?我倒是觉得,与其你在这里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另一个问题。”福仪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白白嫩嫩的脸,扔出个重磅消息,“这门亲事还不一定成。”
“夏青栀是个色厉内荏的,将你们推下水之后自己被吓了一跳,回去之后就差人找太子妃说了经过。当时永嘉公主也在场,听到了这件事,又知道镇国公府到怀远侯府提亲的消息。今早儿,皇上就召见镇国公进宫,现在还没有出来。”
福仪就是听说这个消息,特意来问问具体情况,提醒道:“永嘉真不是什么性子好的人,若是这门亲事不成指不定什么时候给你难堪。婚事成了,你好歹是一品国夫人,背靠着裴家她才会忌惮。”
江新月人都傻了,永嘉公主凶名在外,偏偏又身份贵重,是个人都不想和她对上。
她恨铁不成钢地想,都说蓝颜祸水,怎么裴三称得上是蓝颜了?怎么还有人会喜欢根不解风情的木头?
她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着福仪的手指,颤颤巍巍道:“你说我现在去找永嘉公主道歉还来得及吗?”
福仪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第49章
049
其实不仅福仪一个人这么想。
京城中不少盯着镇国公府的人家也在猜, 皇上是为了永嘉公主才宣裴延年进宫,说不准晚上就要传出赐婚的消息来。
就是怀远侯府家的那位姑娘惨了点,怎么被谁救不好, 偏偏被镇国公救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男男女女之间那点子传闻吸引过去,却忽略了一件事。
——裴延年在京军东大营已经两个月。
这两个月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足够裴延年基本摸清东大营。
勤政殿内,明丰帝看完裴延年呈上来的折子, 深深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年过半百, 没有想象中的保养得当, 是个偏消瘦的甚至看着有点不起眼的老人。此时, 右手拿着纸张的衣角, 眼珠在皱纹叠堆的眼皮上滚动, 长久地没有出声,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殿内落了一片寂静,青烟从殿中央摆放着的三足盘龙瑞兽香炉上曲折上升, 最后渐渐消散。
裴延年端坐在下方, 身后浸润在阳光之中, 而整张脸隐匿在阴影中,在缭绕的香气中分辨不出神情。然而, 他的动作是恭敬的, 颔首等着上方那位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