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温热,一滴滴地砸落在她的脖颈间。
她浑身一震,对这样的亲近显得不知所措。
自从她长大之后,她就很少同徐氏这样亲近,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吵架,剑拔弩张是常有的。
她印象中的徐氏,像是泡在苦水里张牙舞爪的螃蟹,时时刻刻都不肯服输。可她怀中的徐氏轻飘飘的,瘦到抱上去时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骨头,脆弱瘦小,没有一点反击的能力,只能依赖于别人的保护。
还没到初春,外面仍旧是寒风一片。窗户将大部分的寒风都阻挡在外面,室内便只剩下一片安静,偶尔能听见木炭燃烧时轻微的破裂声。
江新月的声音都变得轻柔起来,“往后你就和我住,种种花草,或者是约着别人出来喝喝茶,又或者是等我有了孩子帮着我看看孩子。要是觉得在府中烦了,你就去徐家串门,也可以看看自己的铺子上的生意。等天气好了还可以去京郊散散心,不然就回渭南看看祖母。”
“你可以做一切你想要做的事情。”
她看着冲破寒风从窗户上挤进来的一地碎金,眯起眼睛,声音悠长更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小调。
“往后你就是自由的,这还不值得高兴吗?”
江新月听着女子的啜泣声,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膀。
发泄之后,徐氏的情绪好了很多,在劝说之下吃了点东西又喝了调养身体的药,最后在药效的作用下又沉沉睡了过去。至于腹中那个所谓的“孩子”,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过。
江新月狠狠松了一口气,松懈之下又回到主屋睡了一小会。
醒来的时候,她见裴延年仍旧没有回来,便找来十二问了问。
“国公爷这会儿应该还在怀远侯府没回来,问山和砚青早上也跟着出门了,要是回来过的话,应当会有消息。”
不就是送和离书,怎么会耽误这么长时间?
她想了想,换了身衣裳,让人准备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去了一趟怀远侯府。
到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徐家的下人正在往外搬东西。
高门大户里和离的少,和离闹得这么难看的更加少。江家被折腾得头疼不已,压根就管不了外面的人说了些什么,于是两个人和离的前因后果很快就被传出去。
市井俚语中下三滥的话不会少。
“还什么官老爷,我瞧着连我都不如,我可不会在外面偷人家婆娘呢。”
旁边的人笑骂:“你那是不偷骂,你那是没机会偷。真要是给了你机会,说不准你比官老爷都玩得花。”
“呸呸呸,我又不是傻。有这个银子,还不如喝花酒,真要是弄大了肚子也找不到我头上去。可别人的婆娘要是怀了身孕,赖到我投上去怎么办?这儿子我可不敢认,坑了我都没处说理。”
“说不准人家婆娘好看呢,你有没有见过……”
后面的话更加不能听了,青翡连忙将帘子放下,啐了口唾沫,“说话不干不净的,幸亏没提到我们家,不然非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江新月听到这话却上了心,突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江仲望怎么就敢保证卢苏氏的孩子一定就是自己的,就因为卢正德说自己无法生育。那万一卢正德原本就是撒谎呢?真要是借人生个孩子,为何不在自己的族中找人,又或者是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地人,最起码可以保证这些事永远拦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不被外人知道。
勾搭上江仲望的风险很高,真的就是图一点家用的银钱?
她觉得怎么不像是这么回事。
还没有想明白时,面前的帘子就被掀起,裴延年直接上了马车。
他坐在马车最外缘的位置,伸手在炭盆旁边烤了烤火,问道:“你怎么想着过来了。”
“我来看看什么情况。”
“没什么好看的,上午一直在吵,被项大人威逼之后妥协了,现在就是盯着让东西搬到徐家。”
裴延年一上午被吵得头疼,先是老夫人出来哭诉,闹着要找到徐氏给徐氏下跪。也就是他今天带过去的人多,强行将珞棠院围住不让任何人出入,才没闹出更多的乱子来。
这倒算是好的,等到了清算徐氏剩下的嫁妆要一并带走时,怀远侯府乱成了一锅粥。
首先跳出来的就是怀远侯夫人杨氏,而后三夫人范氏也开始闹起来,都说过了这么多年,所有的账目混在一起,怎么就知道徐氏当初的陪嫁是什么。
杨氏和范氏自然是心虚的,就是到今天两个人手上还有些铺子是从徐氏那边哄骗来的,也是不小的一笔收入。正是因为有这笔收入,两个人手头还算宽裕,生活滋润。
要是将这些东西全收走,她们靠什么生活。
利益的驱使之下,两个人将矛头直接对准了江仲望,让江仲望给出个说法。打闹之间,就有下人摸去了徐氏的屋子准备直接将账本烧了来个死无对证。
他停顿了下,提了一句,“岳母身边那个叫绣心的丫鬟不错,当时岳母离开江家之后,她见情况不对就将所有的账本全都藏了起来,今天对账才这么顺利。砚青已经问过她,她想继续在岳母身边侍候,我便让她等会跟着一起回镇国公府。”
裴延年说话大多都是陈述,没什么趣味,江新月仍旧听得津津有味。她甚至都能想象出大伯娘杨氏阴沉着脸的样子,心里只觉得畅快。
几个伯母当中,她其实最不喜欢的就是杨氏。
四婶常年不出声,面做的人儿。三婶算计和要东西都非常直白,也愿意说些好听的话哄徐氏高兴。但杨氏不是,杨氏总是拿着长嫂的架子,一边贬低徐氏来抬高自己,一边又十分隐晦地从徐氏这里捞好处,最后名声和银子都有了。
“绣心是见这样的情况见多了,知道那群人是什么德行。不过我记得我娘手里还有不少东西留下来,江家能一下子拿得出来?”
“总账已经算好了,缺什么拿差不多的东西填补,再一起送到徐家去。”
江家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后面还会同徐家交涉。到时候,徐家到底在中间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也能够知晓。
后面的事已经和他没什么关系,裴延年让车夫先调转车头回去,青翡见状便下了马车准备跟着砚青他们一起回去。
江新月又问了问今天的细节。
“这还真的多亏了项舅舅,我想着等尘埃落定之后,送一份礼过去,就是不知道送些什么。”
她问裴延年:“这次在舅舅家没看见女眷,项家的女眷还没到京城?”
“项夫人多年之前还未留下一子半女就因病离世,两个人感情甚笃,项大人便再未娶妻生子。”
江新月被这个消息惊住,不知怎么,她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便是转过头去问:“就没有其他的红颜知己?”
“应当没有,志不在此吧。当年项大人进士出身,后来没有选择留在京城而是外任,年年送到吏部的考核都是上上。如今朝廷复杂,京城中职务都眼尖地盯着。圣上将他放在京兆府已经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若是耽溺于情爱,怕是走不进京城一步。”
裴延年说完之后,看向身边的女子,眼睛微微眯起,语气不善,“我怎么听你的意思,每个男人身边都要配上几个红颜知己才对。”
“我可没有这样说,你不要冤枉人。”江新月立即警惕起来,身体朝着远离男人的方向挪了挪。
她还没离开一点,一双大手就从身后横插过来,锁住她的肩膀将她往怀里带。
裴延年轻轻松松将她挟制在怀中,胳膊散漫地搭在她的肩上,捏着下颌迫使人看向自己,凤眼微微眯起,“我怎么觉得你就是这个意思?是不是日后我也要有一两位红颜知己?”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隔得极近,江新月一抬头两个人嘴唇都要黏到一起去,就连呼吸都交融在一起。
裴延年是好看的,哪怕是这么近也几乎看不见皮肤上的瑕疵,鼻梁高挺,瞳仁如同浓墨般,散漫看过来之后眼尾微微上扬,更像是眯着眼警惕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锐利、矫健、势在必得,如同凶兽。
江新月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垂下眼帘糊弄着,“有没有红颜知己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我还能管住你吗?”
可男人并没有这样就算了,而是凑得更近。
他的额头抵上她的,锐利的视线牢牢地锁住她的眼睛,气息不管不顾地侵入进来:“那你想我有吗?”
一句话如同冷水入了沸油当中,脑袋还是噼里啪啦乱响着。
非常简单的问题,她却一下子答不上,总觉得裴延年问的不是这个问题更像是其他的。
混乱之际,她就听见男人说了一声“张嘴”,就真的下意识张开了嘴,很快嘴里滑进来个东西,她下意识含住。等反应过来时,整个人便已经被抵在车壁与怀抱之间,昏沉沉的光线中被层层深入,然后掠夺。
混乱的水渍声和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她连忙叫停,神情慌张地拍了拍抵在身前的人,“我肚子动了。”
裴延年压根就不相信,这种招数她都不知道用了多少次。他略略松开人,却仍旧抵着她的额头。车帘投过来的光打在他绷紧的下颌处,喉结滚动。“是吗?”
紧接着的他的手便被拉着往下,手心覆在女子已经开始突起的腹部。
然而并没有什么动静。
他想着,她这次做戏倒是比之前认真很多,非常肯定地点点头,语气敷衍,“动了动了。”
可说完之后,他的掌心处传来异,浑身陡然一震,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向女子小腹的位置。那动静特别细微,隔着厚厚的冬衣,细微到像只是自己的幻觉,可又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那是属于生命的律动,代表着他们的孩子有在好好地长大。
他手上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可放轻之后能摸到的便只有冬衣,纠结之下,手臂都开始变得僵硬后仍旧不肯放下。
他看向怀中的女子,不大确定地问:“这算是正常吗?”
江新月也是第一次怀有身孕,哪里知道什么是正常的什么不是正常的,自己都还在担心受怕着。
两个人面面相觑,裴延年果断下了马车,将陈大夫请了过来。从陈大夫这边确定胎动是正常的之后,又问了些有关怀孕的事宜。等大夫下了马车,两个人的所有目光都放在了肚子上。
江新月整颗心被巨大的欣喜和无措填满,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就没有放下来过。
“让我也摸摸看?”
她摇了摇头拒绝,不确定地说:“要是把他们摸坏了怎么办?”
听完这句话,裴延年也不敢动手了,不过目光一直停留在小腹,突然很是认真地问:“你说,刚刚踢我的是手,还是脚?”
这是什么蠢问题,偏偏他问得认真,低头时眼窝处落下鼻梁的影子,眉眼更显深邃。
“应该是手吧?”江新月不确定。
两个人讨论了一路,甚至用手比划一番两个孩子在肚子里应该怎么睡着的。等到了镇国公府,裴延年率先下了马车,亲自将江新月抱了下来。
而这一幕恰好被正要出门的老夫人和邵氏看见,老夫人神色微动,到底没说什么。
倒是邵氏看着不远处正低着头替妻子系上披风的男子,神色不明地说了句,“三弟对江氏真的挺好的,大概也是因为这份好,江氏最后还是选了我们裴家吧。”
“选?”老夫人回过头问,“什么叫选?”
邵氏有点惊讶,张了张口没说出来。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说给我听听。”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邵氏叹了口气,扶着老夫人的胳膊往里走,无奈道:“江氏从小同外祖徐家走得亲近,与表哥徐宴礼感情甚笃。前几日参加宴会,我碰上了江五姑娘,听她说江徐两家原本有定亲的意思,两个孩子也是青梅竹马长大,只是徐夫人卢氏不满意这桩婚事,后面便作罢。不过江氏落水那会,徐公子说通了家里,我们上门提亲的那一日,徐家也正好上门提亲。”
“也是上门提亲?”温氏停住了步子。
邵氏点点头,“正是提亲,连媒人都请了。”
温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是难看。
提亲那日的事,温氏忘不了。虽说裴延年是有过错,不该在两家都不知道时就和江氏便私下定了终身,在官方处递给了婚书。可既然都已经成亲了,镇国公府也按照规矩将三书六礼重新走一遍,为何还要推诿话里话外要考虑一番。
邵氏像是没看到老夫人变得难看的脸色,继续说:“我觉得大概和延年有关系,延年也不知怎么和江氏说的,又或者是江氏没有告诉江家自己已经成亲过的消息。您还记得年前府里给您祝寿吗?那次江氏也跟着怀远侯府过来了,还给您送过寿礼。”
听她这么一提醒,温氏也从记忆中找到这么回事,可那次的宴会说是祝寿实际上就是替裴策洲相看。来的年龄相仿的姑娘要么是已经定过亲,要么是想参加宴会寻摸一门好亲事。江氏怎么说都不应该跟着怀远侯府过来,过来之后也没有来挑明身份来见她。
这说明什么,当时的江氏并不知晓裴延年的身份,且有意另寻亲事。
温氏不愿意将人想得多坏,可种种迹象又忍不住让她揣测,江氏是不是一开始觉得延年是个普通身份的人想要悔婚,后来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又改变主意同意这门亲事。
看看她成亲之后做了什么,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而延年依旧是往常简简单单的两身。温氏不计较这些花销,可江氏总该要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延年身上吧。结果延年在军中累死累活,回来之后还要帮着她继续忙活江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