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裴策洲醉得就差不多了,提着酒壶说:“他以为他是谁啊,不过就是占了个辈分,又比我年长几岁!要是我爹还在的话,还有他……”
说了一半,他又觉得自己失言,灌了自己两口酒,“来,喝喝喝。”
“你可别这么说,镇国公还是有本事的,青海一战领八百人突袭,火烧粮草差点杀进敌军主营中,要不能有这么大的封赏。”
“那也是受了我祖父和我父叔的荫蔽,皇上器重罢了。要换做是我,有这样的条件不照样可以做到!”
裴策洲将酒壶重重摔到桌面上,推了程前华的肩膀一把,卷着大舌头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喊我出来喝酒,却一直问我小叔。怎么,你也开始拜高踩低这套,看不起我。 ”
“那哪能啊,喝酒喝酒。”
两个人喝到酩酊大醉,裴策洲最后是被程前华扶到镇国公府门口然后被小厮抬回去的。等躺到床上,原本应该醉得昏迷不醒的人此刻却睁开眼,哪里有半分醉倒的样子。
他爬了起来,换了件衣裳便去看望自己的母亲邵氏。邵氏如今病得严重,去的时候正闹着让丫鬟陪她做泥人。往前最是端庄守礼的妇人,此刻同孩童差不多,捧着不大能看得出模样的泥老虎高兴地对丫鬟说。
“这个给策洲留着,他最喜欢老虎了。”
在那瞬间,裴策洲觉得,他做的一切都值了。
——
而与此同时,裴家叔侄两不合的消息很快传扬开。
裴策洲当值时,仍旧有人来打听。可当他拿出同样一套说辞之后,打听的人当面说明白了,心里却在嘲讽他嘴硬,背过身说的话就开始难听起来。
有些事甚至都不需要裴延年亲自出手,只要露出那么一点点意思,就有善于揣度的人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裴策洲的日子一下子难过起来,每日轮值当差时候总能遇到不大不小的麻烦。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某一日早朝之后,庆阳帝接到青州密使的消息,将几位重臣请到上书房。
“刚刚接到消息,说是在青州靠近边境的几个县城,发现有马匹和铁器私自交易的现象,数量不算小,你们怎么看?”
就这么一句话,上书房顿时就热闹起来。
一部分人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既然有这样的苗头,就应该要防范起来。总不至于人家打到门口了,还没有任何准备。退一万步来说,这么多马匹和铁器交易就算不是为了朝大周开战,也会壮大草原的势力。我方将士才打过胜仗,正是气势昂扬之际,就应该在草原势力还没有壮大之前一鼓作气,直接拿下草原,设置州县加强管制。
另一部人草原各个部落才发生吞并,依此建国,部落冲突尚未解决,马匹和铁器私自交易上涨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因素。再者今年大周同草原部落王朝下朝互通贸易,边境短暂安定下来,不少商旅前往,经济正在恢复。此时应极力推进互贸,缓慢渗透,加深草原对中原的依赖。若是在此时进行备战或是大规模的军事调动,现有的政策如何推行?草原那边会不会恼羞成怒直接开战?
最重要的是大周才打过仗,自己账面上可没比草原好看多少。
庆阳帝上了年纪,也知道自己身体是什么情况,撑不了几年。
而这个国家已经历经三朝的动乱,急需休养生息缓一口气,所以下一任君王不需要有开疆扩土的大才能,只要是位仁慈宽厚的守成之君。
这就让他更加紧迫,总要将残余旧孽清扫干净,给继任君王一个清明的政局。
庆阳帝听着底下大臣的讨论,正欲开口时,户部尚书突然站了出来,笔直地跪了下去。
“皇上,国库真的没钱了,”他顿了顿,苦着脸强调,“青海一战原本就耗银子,前年大获全胜,大军回来的俸禄、安置和封赏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再加上江南水情以及疫病,您就算把我的骨头敲开刮一刮,都不能从账面上刮不出二两油来。这仗,臣不是不想打,而是不适合打。”
户部尚书都想抽出自己的裤腰带直接吊死在上书房,他一个马上要致仕的人,就等着这几年卸任调到养老部门,等年纪到了就高高兴兴退下来,在家教养自己的孙辈。
谁知道这一天天的,全让自己给碰上了。
庆阳帝对国库最为清楚,沉默了下,“朕没有开战的意思,爱卿先起来吧。”
户部尚书利利索索爬起来,就听见圣上幽幽飘来一句“至少今年没有”,他膝盖一软又差点给重新跪了下去。
庆阳帝显然没有在这方面多加询问的意思,看向站在最前方的裴延年,话锋突转问道:“延年觉得如何。”
“微臣认为,光是行军调度都开销不小,而自青海一战国威大盛,料想边陲小国也不敢在此时有冒犯之举。若仅靠兵马和铁器的买卖就开始大加防范,不成气候的小国还以为我大周畏怯到草木皆兵的程度。”
这句话一出,其他几位大臣都侧目看过去,只见年轻的男子紫衣金授,笔直地站在最前方,顶着圣上凌厉的视线也没有丝毫的退让之意。
毕竟是国公,位高权重,又有军功傍身,只要不作大死皇上都要捏着鼻子忍着。
其实庆阳帝今天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拿下草原这块地方以消除边境威胁。跳出来反对的权臣也只是说时机不对、打起来困难要从长计议。这都是老套路了,有时候反对也不是真的反对,毕竟要是所有人都同意,没有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又怎么能显示出自己的有用来。
上书房能容得下唱反调的人,可容不下无能的人。
只是这位镇国公并不是冒进的人,往前也是圣上手中的利器,从未有过反对之语。而且作为正值壮年又有实绩在手的将领,倘若真的同草原开战,他应当就是主帅的位置。怎么今日突然说,没有开战的必要?
他们又很快转过头眼观鼻鼻观心,死死地闭紧自己的嘴巴。
庆阳帝嘴角下垂,没多说什么,又开始点名问其他人。
后半场裴延年全程没开口,庆阳帝有意无意也没有再询问过他的意见。
出门时,林太傅落后一步,同他一起走出上书房,“你今日不该说那些话。”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裴延年走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
他们两个走得迟,后面都已经没了人。林太傅闻言,错愕地停住步伐,侧转身体,耷拉的眼皮下视线依旧锐利,“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太傅早年替皇子讲学授业,裴延年也跟在他身后学习,尊称一声“师长”,是避嫌之下他为数不多仍旧会私下走动的文臣。就连他同江新月大婚,也是请林老夫人来保媒,可见其亲近程度。
裴延年搀住他的手臂,扶着他慢慢往台阶下走,“就是有些事暂时没想明白,师长,您说人从来都是说变就变吗?”
早上来还艳阳高照的天,此刻却阴沉下来,乌云叠着乌云,快要垂落在地面上。
林太傅在他的搀扶下慢慢往前走,直到要走出宫门口,他才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道:“这人变不变不知道,这天倒是变得很快,怕是很快就要落雨。落雨了,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是无可指摘的。”
他提着衣角,上了马车,回头同裴延年说道。“你也快些回去吧,别地方找到了却被人捷足先登。”
裴延年脸色变了变,说了声“是”。
上书房议事不久,裴策洲便被平调到东大营,从五品步军副尉,算是实权的位置,这升迁的速度让一众人侧目。更有意思的是,去年裴策洲就已经跟着裴延年在东大营训练,那时候不少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但是有品阶的将领压根都不带搭理他。
现如今换了个身份被圣上钦点进东大营,上来攀谈的人就逐渐多了起来,甚至有他父亲裴清安曾经的部下。
裴策洲:!
第113章
113
京城的局势越发紧张, 等入了冬,庆阳帝感染风寒之后再次上朝,和完全变了个人差不多。
往前从来不信道的人, 突然开始频繁出入道馆,求仙问道不说还开始服用丹药, 整个人变得易怒易躁。太子私下里劝诫, 却频频传出被圣上骂得狗血淋头的消息,底下几个皇子都不安分起来。
这闹得人心惶惶, 不用早朝的官员压力还不大, 而需要上早朝直接承担圣上怒火的官员恨不得把自己脑袋提着, 求爷爷告奶奶地希望这段日子赶紧熬过去。
而就在这个关口上, 青州又传出草原部落骚扰边境小城, 洗劫了一支商旅的消息。
这简直就是骑在人的脸上扇两巴掌。
庆阳帝震怒过后, 当即决定调遣军队驻守青州,并在朝堂问有谁愿意前往驻守。
大周并不是没有出色的武将,但是草原若真是开战就得要有统战经验的将领指挥快战快决, 以免久了之后先把自己拖垮。而目前闲赋在京城, 且有经验的将领, 一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再这些将领中,唯一年轻些的就只有裴延年。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 站在最前方的裴延年稳稳站着, 丝毫没有主动请缨的意思。
大臣对此倒是不惊讶。
这段时间裴家叔侄两不合的事实已经摆在明面上,裴策洲身边收拢了一群父亲曾经的旧部,隐隐有和自己亲叔叔打擂台的架势。
圣上态度就更加暧昧,几次夸赞裴策洲有其父之风。
裴延年要是能毫无芥蒂地主动请缨, 才是见鬼了呢。
而庆阳帝的目光在主动请缨的几位武将中扫了一圈,又看了看裴延年, 最后黑着脸直接解散了朝会。
次日,一道圣旨就直接到了东大营。
江新月得知消息时,都已经是傍晚了。
此时昭昭和明行都快五个月了,已经开始翻身爬行。有次把昭昭放在暖榻上,一不留神从暖榻上翻下来砸到额头,“哇”得一下就哭开了。旁边没有摔到的明行听到姐姐哭,也扯着嗓子开始“陪哭”。
江新月又好笑又心疼,最后让人清出一片地方,让工匠打了一圈围栏在中间铺上厚厚的毯子,把两个孩子放到地上玩这类的意外才减少。
可带孩子仍旧不是个轻松的活,处处都是操不完的心。尤其两个孩子都是粘人的,一会儿见不到娘亲还行,时间长了就开始哭,不大能离得开人。江新月也就是晚上将他们哄睡之后,让奶嬷嬷抱回去才能彻底休息下来。
用过午饭之后哄着两个孩子睡着之后,她也跟着睡了过去。这次她睡了好长好长时间,醒来时人都有点迷糊,四肢都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儿力气。
等看到变黑的天,她心里一惊,连忙爬起来往外面走要去看孩子。
掀开墨绿色的布帘,却发现裴延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他已经换过一身衣服,盘着腿坐在围栏的边缘,将手里用红步绣成的沙包往前一丢,两个糯米圆子就兴奋地往前爬,抓到沙包之后又乐呵呵地爬回去将沙包交给男人。
裴延年分别摸了摸两个人的脑袋,又将手中的沙包往前一丢,“去吧,捡回来。”
江新月总觉得这一幕诡异地熟悉,顿时沉默下来。
而此时昭昭已经抓到沙包,转过头来时发现娘亲来了,立即高昂着头颅“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裴延年顺着她的视线往回看,“醒了啊。”
江新月打开围栏的门走进去,对着他的胳膊拧了一把,“你好好带孩子,把他们当什么呢?”
“这不是再锻炼他们的能力,再说了不是玩得挺高兴的。”裴延年不动声色地抓住她的手,将小妻子抱进自己的怀中,犀利地点评着:“慈母多败儿!”
“这是慈母的问题吗。”江新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小昭昭已经带着沙包爬了过来,可是娘亲没有像往常一样抱住自己,小小脑袋疑惑地朝着一侧偏去,“唉?”了两声。
裴延年抱着怀中的女子没撒手,也不管裴昭昭能不能听得懂,对她说:“你去抱弟弟。”
小昭昭虽然听不懂话,但是见爹娘抱在一起却没有自己的位置,顿时就不满意起来。她吭哧吭哧往前爬,抓着两个人的衣服就要往缝隙当中挤。落后一步的小明行抿着唇,跟在姐姐的身后也开始往中间挤。
可小孩子的力道能有多少,只要不防水完全没有挤进去的可能。
在裴昭昭再一次一屁股坐到软垫上时,小嘴巴一噘,委屈地就要掉小金豆子。
裴明行见姐姐哭,自己也不爬了,瘪瘪嘴也要跟着哭。
江新月见状,立即推开男人,让两个人中间留出一条缝将孩子抱到两个人中间来。
裴昭昭变脸比翻书还快,立即咧着嘴笑,瞪着腿往自己娘亲身上爬。裴明行见爬不过去,也没有废力气,就在裴延年的身上躺下了。
裴延年抱着怀里软软的一团,拨了拨小团子的手,裴明行只是看了一眼就任由摆弄,一边的裴昭昭则是劲头十足地蹬腿。
“这姐弟两的性格,差得也太远了吧。”
“差得远也说打架就打架,要是把两个人分开,又都扯着嗓子哭。幸亏院子里的人多,还够两个人折腾,我都快头疼死了。”
裴延年捏了捏裴明行的脸,突然提议道:“要不我们单独出去住两日,也休息休息。”
江新月示意他看向两个孩子,用眼神问:“这两个小家伙怎么办?”
“让岳母和马嬷嬷辛苦照顾两日,我们只出去两日不打紧。”裴延年直接将孩子抱起来,“附近还有个带温泉的庄子,就是地方小了点,也够我们两个人住。再说了,难道你不想彻底清净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