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在这里等着,学宫方面却迟迟不来人,茶水凉了也没人来换,似乎把他给遗忘了。
张御不以为意,这是一种常见手段,就是想磨一磨他的锐气,这种做法本身就恰恰表明了一种对立的情绪,反而有利于他把握对面的心理。
他坐在那里吐纳调息着,随身又带着丹丸,就算接连几天几夜耗在这里也没关系,实际上是不会的,因为学宫还是要脸的。而且就这么把他逼走的话,那到外面一宣扬,岂不是表明学宫方面怕了他?
果然,仅仅只是半天之后,就有助役过来相请,并且说了一些他应该注意的相关事宜。
他用心记下,小节也不能忽略,有可能的话,要尽量避免犯错。
跟着助役行走,沿着一侧的弧形廊道进入了一个规模不小的环形建筑。
来时他做过功课,这里应该是就是专门给予年轻学子论辩宣讲的“甄礼堂”,这里分作前后两堂,前低后高。当中是一条由地平开始,逐渐向上延伸的坡道,来人可以由此直接行进到内部的环形厅中。
助役到了堂前站定,道:“先生往里走就是了。”
张御谢过之后,就沿着这条坡道往里走,可他很快发现了不对。
这里的空间布局很独特,任何一个人从外面走进去的人,都要面对着大厅内部的人从高处投来的目光,并在周围庄重肃穆的气氛下产生极大的压力。
这样一来,无论主动还是不主动,站在内部大厅内部的人都不自觉的拥有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种自上而下的对话不是他想要的。
对方将自己的位置摆的过高后,不容易听取他人的意见不说,也不利于他下来的计划,所以必须设法打破对方此刻的心理优势!
他心中转了转念,在又走了几步后,就停了下来。
甄礼堂中,朱安世此刻坐在中间最高处,他面部严肃,发髻梳理的一丝不苟。柳光和辛瑶则分别坐在左右两侧的位置上,他们表情相对而言就很自然平静。
只是张御在走上坡道的时候,他们也是隔远处看到了他那近乎完美的容貌,心中也是震了一下,不由都是想起那些挂在学宫中的仙人画像来。
就在这个时候,三人见到张御忽然站在那里不动了,心中诧异,起初还以为是他怯场了,可随即发现不对,就见张御双掌相合,左覆右上,对着甄礼堂门庭的方向深深一揖。
朱安世三个能被成为学宫师教,本身的学识自然是做不得假的,他们从张御所站的位置和动作上,就看出这是“问礼”,是一个天夏古礼。
古时贤者互拜,来访之人立于门下,躬礼以示敬慕,待主人回礼,方才入内,后来就成了访学之礼。
这礼仪虽说现在已经很少人用了,甚至连听说过的人都很少了。可是张御既然做了出来,他们就不得不应了。身为古代博物学师教,要是被人讥笑连天夏古礼都不懂,那还有什么资格再坐在这里?
所以三人赶忙站起,回以敬礼。
然而,张御的动作并没有到此结束,问礼之后,把身躯挺直,跨步继续往前走,到了门庭近前,又是一揖,而后再往前走,直接来到了礼堂正中,大袖分开,合手,再揖!
这几个揖礼下来,庄重端肃,有威有敬,再加上他行走过来时,一步一顿,佩玉声动,三人顿感一股煌煌天夏之风迎面而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感觉对面来人并不是上门自荐的学子,而是一位前来访学的名士。
他们看得出来,这又是一个古夏之礼,无奈之下,只得从自己的位置上来,到了与张御平视的地方,肃容回礼相敬。
这礼数一行,双方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本来三人属于考校的一方,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彼此对等了。
朱安世此时意识到张御不简单,收敛起小觑的心思,同时也在反思,是否是自己先入为主了?
他回到了原先位置上,想了想,问道:“张君子,不知你师承何人?”
张御坦然道:“老师自称陶生。”这的确是教导他学问的老师,教会了他最基本的知识文礼,没有这一位,后来他的学习定然坎坷许多。
三人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过既然对方知晓天夏古礼,那极有可能是最早跟着都护府大军到来的那批罪官之后,所以用了化名。
朱安世见这里问不出什么,就又道:“张君子今天以古时贤者之礼与我们相见,莫非要想宣讲古夏经学么?”
张御抬起头来,知道关键的时候到了。
古代博物学这门学问涵盖极广,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面前这三位固然有胜过他的地方,但也肯定有不如他的地方。
可是学问这东西,有时候是讲话语权的。
要是学宫为了维护名誉,一心不让他过关,那么根本不用驳倒他,只要设法证明他所学的东西一无是处,于都护府没有任何实际价值就行了。
譬如朱安世所说的古夏经学,早就是尘封旧室,蛛网蔽结了,很少有人再去钻研了。就算他能提出一些高论,也不过是赢来两声喝彩,并不可能让学宫为他破例。
可有些时候,他却未必需要按照别人安排的路子走。
他看向上方三人,道:“非是,学生来此,不是为了在诸位面前讲述学问,而是有一道事关都护府安危的告策奉上!”
朱安世听到这句话,一下眉头皱起。心中刚刚对张御升上来的些许敬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就连柳光和辛瑶两人也有些意外。
什么是告策?简单来说,就是对都堂之上的政务提出有益的见解。
可这些东西哪里是读了几篇学问就能懂的?
就算泰阳学宫出去的学子和师教,若无经验,也不可能在都护府治署里直接任职,需先去地方镇城做几年事务官,有过一番历练,才会被放到合适的位置上。
未曾出过仕的年轻人,谈什么告策?又用什么谈?
柳光感受到张御语声之中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便对朱安世和辛瑶两人说道:“张君子声亮气宏,说不定真有什么有益于都护府的高策,我欲一闻。”
辛瑶目不转睛的看着张御,推了推眼镜,道:“同意。”
朱安世尽管不认为张御这个年轻人有指点江山的能力,可那气势十足的语声也令他感觉不妨听上一听,于是他一拱手,道:“张君子,却要请教,这告策为何?”
……
……
第十一章 名德兼具
张御站在大堂中间,袖子自然放落两旁,举止仪容无可挑剔。他十分从容的说道:“学生在说告策之前,需要一份都护府地域图。”
柳光笑道:“这容易。”
他吩咐了一声,就有助役走了出去,少顷,就听见锁链的声响,而后上方露出一方琉璃顶,随着光影投下,就在大堂的地面上呈现出一副地图。
张御接过助役递过来的教杆,在旦河上游某处一点,道:“这里是洪河隘口,自六十年前一战后,就有六万都护府正军常年驻守在这里,防备那些陆地深处的好战的土著部族和隐藏在阴暗处的神明。”
他又往旁边移了几步,教杆顺着旦河的走势往下一段距离,最后在某处看去一大片的空白地方上点了点。
“这是敞原,这处大平原一望无际,无险可守,而东面却是安山山脉的平缓处,那里沟谷纵横,地形破碎,本来荒无人烟,可是因为都护府改造了气候,那里有些地方渐渐变得适宜放牧和耕种,所以过去六十年来,不断有安山东面的土著部落以借口朝拜祖神的名义迁徙到此。”
朱安世三人听到这里,心中猜想他的告策应该是和这些土著有关了。
张御继续道:“由于敞原面积太过广大,都护府的人口根本不足以消化那里,而那些土著又相对安分,所以早年为了避免两线开战,对这些土著采取的是安抚策略,并一直延续到了如今,可学生想说的是,最迟明年,又会有一支新的土著部落会迁徙到这里。”
柳光露出了关注的神色,道:“张君子,这支部族会有什么问题么?”
张御抬头看着三人,道:“这支部落名为‘查克扎努’,意即‘坚硬的利爪’,是一支至少拥有两万土著战士的大部落。”他强调了一句,“也是一支都护府之前从来未曾接触过的土著部落。”
“什么?”
朱安世三人都是一惊,单单那些部落战士倒不算什么,石矛骨箭毕竟是对抗不了火铳火炮和钢铁利器的。
可是这个部族战士的数量,已经可以催生出至少百名以上拥有超常能力的部落祭祀了,或许还可能存在一两个土著神明,这三者结合到一起,力量就非常非常可观了,这会将对都护府南部疆域的统治造成极大威胁。
朱安世忍不住走前一步,问道:“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张御道:“三年前,我出门游历,曾在安山山脉与旦河下游的交界处生活过一段时间,对于那片地域里居住的绝大多数土著部落的都称得上了解。”
“事实上,这个坚爪部落早在许多年前就陆陆续续往西迁移了,并在这过程中与当地的部落发生了不少冲突,只是当时还不确定他们是否会向西越过安山,直到我翻看了这些天来的报纸,见上面有面涂蓝纹、头戴羽冠,并且画有利爪标志的土著蛮人出现在都护府疆域上,才能确定这件事。”
朱安世立刻叫过一个助役,面目凝重道:“去把这半月来都护府的所有的报纸都拿来,多拿几份。”
柳光这时道:“张君子,看你的自荐名帖,三年前,你应该只有十四岁吧?”
张御道:“是的。”
实际上他出门游历的时候是十二岁,不过前两年他和那位老师在一起,这位要他不要在人前提及自己,所以他也就略过了这一段。
辛瑶扶了扶眼镜,道:“了不起。”
柳光好奇问道:“张君子,你当时是怎么想到去那里的?”
张御稍稍沉默,似乎陷入了过去某段回忆之中,随后他就开口讲述起来。
“学生在进行古代博物学学习的时候,发现这都护府到达这片陆地的一百年来,对于这这里土著文明的了解依然十分有限,而大多土著部落的传说和源头都在安山另一侧,所以就萌发出去那里考察一番的念头……”
他接下来大略讲述了一些在那片地域之中所遇到的各种困难和危险,由于“语韵”的作用,他的声音极富感染力,对事物的观察又很独到细致,哪怕只是听他的叙述,也给人予一种身临其境之感。
三人对张御谈不上了解,可此刻自然而然脑补出一个拥有无畏精神,并勇于探索的年轻士子的形象来。
就在这时,助役捧着一大叠报纸走了进来,三个人立刻分头查证,很快就找到了张御说的那些消息。
因为这些蛮人并没有被人当作一回事,所以关于他们的记载只是出现在边缘角落里,事实上能出现在报纸上也是因为这些蛮人猎杀了几头灵性生物,要不是特别留意,或者在这方面十分敏感的人,那确实很容易忽略过去。
三人立刻意识到,张御今天其实是以告策为借口,送来了一个重要无比的情报。
而如果运用的好,那么就能够在下一次都堂议事上抢占先机!
朱安世和柳光、辛瑶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后,就对张御道:“张少郎,请你等候片刻。”
张御合手一揖,道:“学生等着。”
朱安世三人于是一起来到了旁边一间议事堂内。
柳光兴致很高,不待坐下,就道:“朱师教,辛师教,张少郎带来的这个消息十分有用,只凭这个,他就可以通过这次自荐,我提议,这一次就由我们三人联名,合力荐他为学宫师教。”
朱安世这时忽然道:“我不同意。”
柳光露出了诧异之色,他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莫非朱师教是怕有损自己的名声么?其实大可不必,我以为在这件事上,连学宫方面都会让步,何况是我们这区区一点名声?”
“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朱安世表情认真起来,道:“柳师教、辛师教,这个张少郎可以留下来,我们也可以在其他地方给他补偿,但是绝对不能把学职授予他!”
柳光很是不解,道:“朱师教,为什么?你能说下理由么?”
辛瑶静静的看着朱安世,似乎也在等待答案。
朱安世沉声道:“两位,其实我们并不了解这个人,我们只是听了他一席真假难辨的话而已,他的学识到底如何我们不清楚,他的品性优劣我们也一无所知,只是因为带来了一个消息,就让他成为学宫师教?我不能答应!”
说到这里,他又加重语气,道:“要知道,学宫师教可是要为人师表的,怎么能轻易授予一个底细来路不明的人?”
泰阳学宫作为天夏礼部下辖的学宫,还带着一些古旧风气,在道德上面较为偏重,认为这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学问倒反而是其次了。
刚才他受到了张御的话语感染,想法也一度和柳光一样,也忍不住想要同意了,可此刻他静下心来,却又感觉这事大为不妥。
说到底,张御并没有用学识让他信服,而是用了一种在他看来较为取巧的办法。
他现在特别担心张御是一个品行不端的小人。
假如是这样,他们这些负责考校的师教受牵累是小,可要是由此损害了泰阳学宫的名誉,甚至造成更坏的后果,那就是大过了。
柳光与他争辩道:“可这个消息有多重要朱师教你不是不清楚,都护府一向采用北剿南抚的策略,现在只有这位张少郎懂得那个坚爪部落的语言,我们要与这个部落沟通,下来是离不开他的,不给一个学职,没有名分,他凭什么为我泰阳学宫出力?”
朱安世神情坚定道:“假如他是一个深明大义,知道以大局为重的人,那我们只要讲清楚这里面的利害,那他自然会为我们出力。如果他不愿这么做,那正好说明他只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小人,那我们绝对不能纵容这种行止!而且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我却不信,学宫那么智士,面对一个土著部落,想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