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憋了一肚子火,就等着江新月同她示弱,好将自己的火气再一并发出来。谁知道她背过身去等了好半天,都等不到江氏的后半句,气得“蹭”得一下坐了起来,“滚滚滚!都给我滚。”
江新月一听这个声音。
呵,还中气十足,想着就算是生病也不是什么大病,还是有□□有可能是装出来的。
就听话地站了起来,一五一十地按着老夫人说的话朝着外面走,准备直接离开。
温氏这下子傻眼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动作。眼见着人真的走到了屏风处,她自己反倒是沉不住气,开口问:“你不是来缓和我们的关系?就这样走了?”
“不是你让我滚的吗?”江新月转过身,很奇怪地问,“再说了,你和他的关系轮到我说什么?难不成我现在让你好好喝药,好好用饭,你就听我的?”
“我是因为你和他吵起来的!”温氏怒喝。
“可别这么说,”江新月抬起手做了个阻止的姿势,完全不接受老夫人这无端的指责,“我一没做错事,二没在中间挑拨是非,怎么算都算不到我的头上去。”
她两手一摊,“不过你心里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什么办法。”
温氏再次被噎下,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慢慢地垂下头。这两日她是真的没吃什么东西,光喝药了,整个人比往常更显得黄黑,皱巴巴地没什么精神。
江新月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时,就听见老夫人沉闷的声音。
“我不喜欢你,从开始到怀远侯府提亲,我对这桩亲事就开始不满意。”
江新月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从小到大不喜欢她的人多着,也不大在意是不是多了老夫人的不喜欢。
而温氏已经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情绪当中,狠狠地瞪着江新月,将所有的火气全都发泄出来。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原本以为他不过是平头百姓,后来贪图镇国公府的权势,才会嫁进来。实际上,你心里没有一点他的位置。我不过就是说出这个实情,就是想要给他找个知冷知热体贴他的人,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他为什么要这么护着你!为什么怪我插手你们的事!我难道不是为了他好吗?”
“你敢说,你嫁入镇国公府,是同他两情相悦!”
温氏直立起上半身,如同一只被惹怒的母狮,仿佛面前的女子若是给出一个骗人的答案,她就会直接冲上来将女子撕碎。
两个人遥遥对峙着,江新月扶着屏风木质的边框,在老夫人吃人的目光中,承认道:“我嫁入镇国公府,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裴延年的身份。”
温氏得意地笑了起来,像是在说“看吧,我早就看清楚你的真面目了”。
“可是我没有尽到一个做妻子的本分吗?”
温氏脸上的笑容僵硬住。
江新月丝毫没有在意温氏这前后的反差,往常看起来有些稚气的圆眼显得异常清醒。
“成亲之后,他要是在府上我就陪着他;他不在府上时他只要没说不回来,我都会一直等着。我确实没有亲手替他做过什么东西,可我也记得让小厨房留准备好的食材,自己裁衣时也会让针线坊将他的一起做了,会记得他晨起锻炼让下人留着热水,会问他喜欢什么东西在屋子里摆上他喜欢的,这些还不够吗?”
她也是想和裴延年好好过日子的,除了虚无缥缈的爱,她什么没给裴延年呢?
她微微偏过头,看向老夫人的眼神里充斥着复杂,轻声问出一个从来没有人敢在老夫人面前提起过的问题。“您说您是为了裴延年好,可这么多年您对他不管不问,怎么就在现在想起来对他好了?”
“我什么时候……”
“大概是明明我嫁给的是裴延年,您在我面前提起最多的是裴策洲吧。”
江新月忽然感觉眼前有些潮气,眨了眨眼,这些潮气又很快消失不见。
没有比她更懂,亲人从小的责难与忽视是什么样子的;也没有比她明白,一个从小就得不到爱与关注的孩子要花多少的时间与精力,去与小时候的自己和解,接受不被爱的事实,再大踏步地往前走。
她甚至要比裴延年幸运上一点,得到了来自长辈和同龄人的关爱,那裴延年呢?他得到过什么?
恍惚之间,她忽然想起在清水镇时,她讨厌死了他的索求无度,含含糊糊地抱怨,“裴三,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呀,我该还不成吗?”
她记得那时的裴三停顿了很长时间,俯下身亲了亲她,开玩笑一般地说:“喜欢你烦人。”
很长时间她都觉得裴三是在说笑,没当成真的。可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当时裴三说的是真的呢?在那么漫长孤寂的道路上,他只能看着自己唯一的血亲一次次将原本给他的偏爱悉数给了别人,背负着裴家的荣光成长,怎么会不希望身边多一个烦人的人呢。
她甚至在这时候忽然明白,裴延年为什么会很喜欢孩子。
也许是同她一般,想要将小时候的自己再好好地养大一遍。
温氏慢慢地坐了下去,整个人在瞬间苍老下去,因为强行忍着眼泪整个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江新月相信,她此刻对裴延年愧疚的感情都是真的,可是只要裴策洲回来,她的心又会不自觉地偏过去。
偏心了一辈子的人,怎么又分得清自己是不是在偏心。
“您可以一直病着,也可以一直不吃饭,让裴延年愧疚,让他背上不孝的罪名,这些都是您的权力与自由。”
“只要别说,您这样也是在为了他好就成。”
她垂下眼帘,看着由窗户透过来的四四方方的阳光,声音平静。
“这样的好,挺没有意思的,真的。”
第90章
090
江新月也没有管老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她这边出来之后,心情一直压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她一时不想回去, 就去了后花园的亭子里吹吹风。
其实这些问题她也不是今天一下子就察觉到的,毕竟老夫人的偏心并不隐晦, 而是直接摆放在明面上。除了老夫人自己捂着眼睛当做不知道, 其他人谁看不明白。
可从前的矛盾不会摆在明面上,而且裴延年这个人怎么说呢, 大概是自己苦死累死都会一声不吭, 绝对不会主动说自己付出了多少。
其实真要是说起来, 她自己也算是裴延年这种性子的受益者, 也受到了很多的好处。
这么想起来, 她又觉得自己对裴延年好像确实也没那么上心。可怎么样才算是上心呢, 她也想不明白,觉得没有什么比人与人之间相处还要复杂。
要是所有感情上的问题都能够用非黑即白来回答就好。
就比方说她小时候要是能很肯定地说徐氏一点也不爱自己,那么她也不会那么纠结, 反反复复将自己的心放在钢索上被拉扯来拉扯去, 不停地验证着爱不爱的问题。
又比如说此时此刻, 她也没办法确定自己的心到底是什么。要是真的能抛弃一切顾虑,全身心地对裴延年好, 两个人的生活未必就差了;要是能狠狠心, 能保证自己对裴延年没有一点感情,也不必整天在这里想有的没的。
大多数时候,人的痛苦都是来自于选择。
坐了一会之后,她就准备回去, 恰好撞见长嫂身边的周嬷嬷从垂花门进来。
“周嬷嬷,你怎么去了前院?”
周嬷嬷低着头, 恭敬地回话:“庄子上又送了一批新鲜的牛羊肉和青菜来,厨房那边的嬷嬷不在,老奴路过时就帮着去收进来。”
她适时地侧过身,露出身后被几个下人抬着的箩筐。前面的两个箩筐里装着肉类,上面用油纸将箩筐口包扎好,后面四个箩筐装着各种青菜,最上面一层还沾着露水,都是新鲜的。
显然周嬷嬷没有说谎。
江新月点点头,示意她先回去,自己带着人继续往回走,走着走着她就觉得不对劲了,猛然回过头来看向周嬷嬷远去的身影。
怀远侯府大张旗鼓站出来捐药,皇帝更是不吝啬赏赐,在朝堂上大加夸赞怀远侯江伯声的仁爱之心,并令他暂领光禄寺少卿一职,一跃官居从四品。
这可是从四品,哪怕并不算什么要紧的部门,也是多少人奋斗了大半辈子也触不可及的位置。
一下子,户部捐赠药材的人都直接排到了巷子口。
这杀得所有囤积药物的家族措手不及,哪怕他们再怎么调控,京城中的药价也渐渐稳定下来,甚至要比之前的价格更低。若是此次的成本都是用闲钱,药物在手中耽搁了两年亏了点本,最起码没伤筋动骨。可这次不少人家想趁着京城混乱大捞一笔,借了不少银子去收购。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几乎就是血本无归。
可纵然药材充足,可京城中的疫病还没完全控制,镇国公府依旧管控得很严,见了外人之后要在单独的院子里住上几日,确保没有问题之后再回到后院继续当差。
周嬷嬷是长嫂身边的管事嬷嬷,就算是厨房需要人去同庄子上来送食物的人交接确保数量,也都不会让她亲自去走这一趟。
也就是这几日裴延年回来了,不时需要进宫,回来之后自己喝药、熏药一整套,她习惯了之后差点忘了府里还有这样的规矩。
“夫人,怎么了?”青翠问。
江新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同身边的十二说:“让砚青悄悄地去前院问问,周嬷嬷和谁接触了,又说了些什么。”
砚青调查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结果就送到她的手里。
周嬷嬷确实没有说谎,今天到了庄子送食材的日子。厨房负责采买的嬷嬷早上突然开始发热,急急忙忙去陈大夫那边看诊,发现是虚惊一场后也没敢松懈,直接回去休息。周嬷嬷是临时被请去验收,同庄子的人也没有直接接触,签了字给了赏钱就让人走了。
正常到不能再正常。
难不成真的是自己多疑?
“夫人觉得周嬷嬷有问题?”十二见她始终愁眉不展,出声问道。
“也不是觉得她有问题,就是自己有点想不通。”
江新月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觉得自己像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她暗暗地告诉自己不能心急,开始一点点回想有关于长嫂邵氏和周嬷嬷的举动来。
她原本嫁入镇国公府的时间就不长,再加上镇国公府大而住在里面的主子太少,在疫病之前同其他人都是点水之交,互送两次礼物之后没有其他的交集。她就只知道长嫂邵氏喜欢礼佛,在自己的院子里设立了小祠堂,每日都要拜拜。可能是修佛的人都比较随和,她很少惩罚身边的人,裴家也没有一个下人说过一句邵氏的不是。
至于周嬷嬷,性格强硬又有点古怪,往常犯了事的人求到邵氏的面前,邵氏都起了求饶的心思却又被周嬷嬷骂了回去。因此,裴家当差的下人,有不少怕周嬷嬷的,甚至在背地里偷偷地骂她“阎罗婆”。
往前她就觉得这主仆两的行事风格真的挺有意思,现在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古板而又强硬的周嬷嬷真的会大发善心替人去交接食材?要知道送来的食材里有不少刚杀好的生肉,需要将油纸打开一块块确认好再放回去封口,最后才能送到厨房。两箩筐生肉堆在一起,味道并不好闻。
虽然说人有时候确实挺神经的,所做的事不能完全用逻辑去复盘。
可她总有一种预感,这个周嬷嬷好像并没有看到得那么简单。可周嬷嬷是长嫂邵氏的陪嫁嬷嬷,跟了邵氏几十年,周嬷嬷要是有问题,邵氏又充当了什么角色。
思来想去之后,瞥了一眼站在下方一直没离开过的十二,“你认不认识在庭院洒扫的丫鬟,能管住自己嘴巴的。”
“有。”
“私下给些银钱,让她盯着周嬷嬷的出入。要是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让她私下找你,有另外的赏钱。”
十二得了吩咐之后,也没有问为什么盯着,直接就出去办了。
——
裴延年是入夜之后才从宫里出来的,他甚至没有进院子的门,让江新月戴好帷帽去院门口说话。
江新月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系绳子的手指像是打结了般,好半天系带都是松松垮垮的,完全系不上。
青翡连忙接过夫人手里的系带,看了眼周围没人,小声地凑过去问:“国公爷是不是又要离开京城?”
“不知道。”江新月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知道裴延年应该要离开京城了,不然他肯定会熏点草药直接进来而不是将她叫出去。
她其实有一点难受。
裴延年回来拢共就没有呆几日,除却回来的第一天在家里呆得时间长了点,其他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都在外面奔波忙着审讯的事。每天怕是只有坐在药熏房时才有喘口气的机会。
可就算是如此,他也没想过要住在外院,每日坚持回来陪她,对着已经胎动得有点频繁的孩子讲故事。
不过他真的没这方面的天赋,故事干巴巴地像是在念经,她在旁边听得头昏脑胀都快要睡着了。
分明她昨天还在嫌弃裴延年对着她念经,可预感到分别之后她又不可抑制地变得失落而焦躁。那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心心念念想要尝一尝的荔枝甜水,结果在梦里品尝过到之后被告知,昨晚外祖母真的给她喝了荔枝甜水,而她咂吧两下嘴已经全然想不起荔枝甜水是什么味道一样失落又焦躁。
可她不能抱怨,这原本就是他的职责和使命。
倘若裴延年不去将汾州的叛乱处理好,不知道要有多少和她一样的人在山匪手里遇害。他在做的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她应该要感到高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