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含糊地应声:“想要休息一段时间。”
这其实等于变相地承认这一点。
项平生想了想现在的局面,断了开口想劝说的心思,语气冷淡下来。“你安排好就行。”
“这是自然,只是到时候,还要麻烦舅舅照看下。”
项平生瞥了他一眼,“嗯”了声之后,直接上了马车。
裴延年没有直接离开,驻足在原地看了好一会。
裴家的山庄不仅仅包含了山中别野,还包括山脚附近一大片的田地。现在正值五月,郁郁青葱的山被金色的麦田包围,站在高处往下看,麦浪阵阵翻涌。
麦田边角处,已经有勤恳踏实的农户出工,割下一捧捧麦秆,露出厚重朴实的黄土地。小童挎着用麦秆编制的篮子,弯着腰才在收割过的麦地里,将掉落的麦子一粒粒捡起。
清风送来时,他似乎能闻到成熟的麦子的清香。
这意味着,今年又有一个好年成。
早年前裴延年也来过山庄。
那时候大周内乱未平而外乱又起,动荡中就算是天子脚下,农户也饥贫交迫。沉重的税收压得人喘不过气,要求一降再降的兵役带走了许多壮劳力,剩下的老翁老妪带着年幼的孩子,在野草比麦穗还多的田地里,祈求着苍天的一点怜悯。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等太阳逐渐高升时才回去。
——
因为男女有防,江新月并没有见到项家舅舅,只知道项家舅舅上门来探望的消息。
从裴延年这边听说江仲望有可能找上门来的消息,她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我还没有把事情做绝,怎么给了他这种幻想。”
“主要是他也没有多少能藏身的地方,却到现在都没找到人。”
“我觉得不可能会找我,找上卢苏氏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江新月对自己的父亲还是了解的,冷笑着:“这些年他一直想要个儿子,为了外面两个儿子能名正言顺进江家,用了不少手段。要不是这样,江家参与谋反到现在还瞒得好好的。我觉得就算他明天要被砍头了,今天都想要见见自己的儿子。”
“那就更不可能了,他同卢苏氏划清界限,不就是事发之后尽可能地保住他们。卢家一直有人盯着,到了今天都没有任何的动静。”
江新月觉得烦躁。
现在的江仲望无疑就是蛰伏在暗处的一条毒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扑上来咬人一口。只有将人彻底解决,才能安心。
她思来想去,想到那日怀疑卢正德是否真的先天不足的事来,抓住裴延年的手臂,“你知道江仲望最怕什么吗?绝后。”
“嗯?”
“你说他要是知道,卢苏氏的孩子不是他的,会怎么样?”
裴延年顺着她的话想,指出关键的问题,“他和卢正德都不是傻子,这么多年他都没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会在这时候怀疑吗?”
“那是因为卢正德说自己先天不足,”江新月目光灼灼道,“可要是卢正德有孩子,证明他能生呢?又用什么来证明,卢苏氏的孩子一定是他的。”
“要是卢正德没有孩子,我们就帮他有个孩子。要是江仲望绕了一圈发现被人耍了,我不相信他能忍得下这口气。”
裴延年想了想,发现这个办法说不准还真的能行得通。
正好他手头上也没有其他的事,干脆就接过这件事去做。
可既然要让卢正德有个孩子,就得要安排个寻亲的妇人去卢家闹事。最好这个妇人还要同卢正德有交集而江仲望又恰恰好知道两人有交集,增加可信的程度。
最后将同卢家有交集的人都排查一圈,最后瞄准了泾河旁一户船娘身上。
船娘名叫花四娘,带着个儿子在船上讨生活。不过同其他夜夜笙歌的船娘不同的是,她晚上卖的是酒,白日里才卖其他东西。
虽然时间不对,但是花四娘长得好看,又只做几个固定老顾客的生意,算得上是船娘里的“清白”人,在泾河一带小有名气。卢正德不算是花四娘的老顾客,却做过皮条客,给花四娘带过不少客人。
问山找过去时,花四娘正要关船舱的木门。见到是生面孔,她都没有正眼看问山一眼,将木门合上,打发道:“今日不卖酒了。”
问山提着佩剑,挡在了门缝中间,另一只手摸出一把银饼,“这些钱够不够?”
那银饼的成色极好,阳光之下折射出的光芒让人都睁不开眼。
花四娘要关门的手就停住了,脸上的纠结很是明显,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今日不做生意,你要是想来,就等到明日。”
问山“啧”了一声,将手中的银饼颠了颠,不信邪地说:“我也不是来找你做生意,而是来同你谈一桩交易。”
银饼碰撞时,发出极为悦耳的响声。
“交易?”花四娘不解,眼睛却很诚实地看向了银饼。
问山见状,一下子就笑了,“事成之后,还有重礼酬谢,而我只想要你帮个小忙。”
最后还是如愿地被花四娘请进去。
等进了船屋,他才发现船屋内还有个小孩。小孩差不多六岁,模样很乖,眼神干净,此刻正趴在低矮的小方桌前描写大字。
见到有人进来,他狐疑地抬起头,而后看向花四娘,“娘?”
花四娘走过去,将桌面上的纸张收起来叠放好,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你先出去玩一会,娘有点事。”
小孩盯着进来的男人一眼,而后低着头,“我不想去。”
“我让你去就去,翅膀硬了不成!”花四娘猛得拍向他的肩膀,“赶紧的。”
小孩被拍得整个身体前倾,下巴磕在方桌上,顿时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咬着自己的下巴将岔了毛的笔放置好之后,才一声不吭地下了船。
问山见到了整个过程,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怎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就有种什么都做了的心虚感。
他很快挑了个地坐下来,道明了来意。
听说是要带着孩子上卢家闹事,花四娘想都没有想就拒绝了,冷哼道。
“您请回吧,我花四娘虽说做的是下九流的活,但也知道义气两个字怎么写。卢大人帮过我不少,这种冤枉人毁人家庭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花四娘说这话还挺真心实意的,毕竟官员有钱又不费功夫,卢正德替她介绍了不少。
问山笑容不变,“要不再考虑考虑,毕竟报酬很是丰厚。”
他就坐在船舱靠门的位置,侧过身就能看见整个泾河河面。岸边不远处,穿着干净整洁的小男孩用树枝扒拉着水,眼睛一眨不眨地往船舱内看。
“丰厚到你可以换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生活,不说能供养出个秀才公出来,但认识几个字日后过着风吹不到雨打不着的生活还是没有问题。”
他将手中的银饼放到小方桌上,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丢过去,对花四娘笑得人畜无害。
“这么多都是你的,事成之后还有其他。”
“而这,只需要你演一场戏而已。”
——
自从江家出事,卢正德就开始寝食难安。
但是这个人又有一点小聪明,警觉地注意到自家小院外一直有人盯着。
这下子,他就连紧张都不敢表现出来,每天带着卢苏氏和两个孩子正常在外面溜达一圈。等房间的门一关上,就开始把所有的大罗神仙都拜个遍,只希望江仲望能长点脑子,到死都闭嘴,不要将他们再牵扯进去。
卢苏氏见到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从身后揽着他的肩膀,柔声宽慰道:“你放心吧,他到现在都以为三个孩子是他的,再怎么样都不会找上我们。”
现在是找上的问题吗?现在是江仲望一天不落网,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刀就一天不落下来。
卢正德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耐。
找上江仲望无疑是他走过最烂的一步棋,主要是那时候的江仲望太过好骗。出身侯门娶了一位有钱的娘子,空有文人的清高感叹怀才不遇却没什么本事,捧上两句就飘飘然起来。
谁能想到这样的人居然参与到谋反当中。
卢正德觉得真他娘的晦气,惹了一身骚不说,还把自己的夫人搭进去白白给人睡了这么多年。
先前有所图谋时,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夫人陪人睡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毕竟所有东西都大不过钱去。可现在江家倒台,他怎么觉得卢苏氏怎么这么膈应呢。
是,她是向着自己,也给自己生了三个孩子,可她也绝对不是什么正经人。要真是正经人,怎么当初被他逼两下甩了两巴掌,就高高兴兴爬上江仲望的床,在陌生的男子婉转承欢。
说不准她早就有了攀高枝的念头,先前没找到对象而已。
卢正德越想越不舒服,他凭什么为了一个不守妇道的贱女人在京城耗下去,同江仲望上床的人又不是他。
他在心里盘算了卢家现有的银钱,拂开卢苏氏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从地上爬了起来。“可他要是真的那么在意孩子,进去之前还不知道给孩子留下点银钱傍身。”
卢苏氏柔软的腰肢僵硬,举着帕子的手在空中顿住又很快地恢复自然。“他哪里还有什么钱,徐氏那个贱人将二房的钱搜刮得一干二净。”
卢正德很自然地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春风化雨般将人揽进自己怀中。“也是委屈你了,等我们将这段时间熬过去,我们一家人就团团圆圆再也不分开。”
卢苏氏眼底沁出泪,柔柔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好。”
两个人浓情蜜意了好一会。
当天夜里,卢正德就偷摸摸将卢苏氏平日里藏钱的地方全都搜刮了一遍,收拾了几件衣服之后轻手轻脚地走出门。
第107章
107
这一天, 卢苏氏如同往常一般醒来,却发现原本应该在家的卢正德没了身影。
一开始她还以为卢正德出门买些东西,没有起疑心。
可在梳洗时, 她发现自己的梳妆奁有被人移动过的痕迹,连忙拽着上面的铜环小扣将抽屉拉出来一看。
空空如也。
她立即站起身来, 将梳妆奁所有的抽屉打开, 每见到一个空抽屉脸色就白上一分。将梳妆奁都翻过一遍之后,她重重地跌坐在凳子上, 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 手捏成拳头, 狠狠地砸在桌上!
“天杀的!天杀的!居然就这么丢下我们母子。”
卢苏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卢正德这是嫌弃他们母子, 自个卷走了所有财产跑了!
果然男人一个个说的比唱得好听, 结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幸亏她还给自己留了一手,提前将江仲望给自己的部分财产藏了起来。可她突然想到昨天卢正德问自己的那些话,背后僵硬, 踉踉跄跄赶到厨房自己藏钱的地方。
见到空空如也的木匣子时, 支撑她的最后一根支柱轰然倒塌, 她崩溃到尖叫,抄起砧板上的菜刀就往外跑。
“卢正德, 我要杀了你。”
卢苏氏一边哽咽一边手都在颤抖, 走到二进门处,自己先遭受不住打击崩溃地大哭出来。
都已经这时候了,人都跑了八百里远,她上哪里找人去。
可卢苏氏怎么都想不通, 她同卢正德这么多年的夫妻,卢正德居然不讲一点情分, 卷走了所有钱财,丝毫没有给他们娘三个留一点,这可让他们怎么活。
而正在卢苏氏崩溃大哭时,自己家的大门被人踹了两下给直接踹开,门外赫然站着一行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