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御拿来一看,都说字如其人,可在范大匠这里却是不同。
其人字体大气端庄,板板正正,怎么看也是与其表露在外的行止不符。
呈书的内容十分详实,具体到每年的日期,时辰,具体安排等等,都是毫无疏漏的写在了上面,倒是无愧于其人大匠的身份。
这大多数造物人看去只是用来做替身的,可现在到底哪个是替身,哪个是正主,却未必能搞得明白了。
张御待看了下来后,便问道:“范大匠,这一次你去往玉京,你是要去见什么人么?”
范尚忙回道:“罪人有一位师兄,现如今就在天工部内一位上官身边任职,早在青阳征伐霜洲之际,罪人便料到霜洲必败,过后很可能会被牵连出来,故是拜托这位师兄替罪人某一个职位。
前番罪人师兄有书信至,说是已然打通了门路,又闻交通霜洲之事可能已是泄露,故是这次就想着去往玉京任职,也顺便,顺便脱身……”
说到这里,他也是心痛不已,要他师兄谋职位也不是容易的,这些年来他谋取到的不少好处大半都投到这里面了,可他最后却没能去到那里任职,这些财货无疑是白白打水漂了。
张御道:“你脱身之前,是谁给你通传消息的?”
范尚回道:“是韩大匠,他早便在数月前就要我快点离去,说实在的,以往我虽与霜洲交通,可也是单独与那里之人往来,还真不知道韩大匠也是其中一个,”他痛心疾首道:“我本还以为他是一个老实人,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张御心思一转,他倒也没指望能从这里找出太多东西来。
就如之前那位来接霜洲翁、龚二人的师匠汪中平,这个人虽然奉命而来,可是之前支使他的人却与他只是书信往来,而且在前往霜洲之前,已然全数卸脱了天机院的职位,便是抓着其人不放,至多让天机院受些责处,丝毫动摇不了其根本。
就在此时,一名修士走了进来,拱手道:“玄正,有客来访。”随后他嘴唇动了动,传声说了几句。
张御听了之后,便道:“范大匠,今次就到这处,有什么我会再来问你。”
范大匠一下站了起来,道:“不敢,不敢,罪人随时敬候,玄正有什么要问,或是什么需要罪人做的,也请尽管吩咐。”说话之际,他就躬着身,就在一个护卫的押送之下退了出去。
张御看着他离去,现在他这里扣留关押着四位大匠,这些大匠技艺非凡,只是关押或许有些浪费,或许能够有所利用。
他虽然要对付的很可能是一些造物人,可他对造物本是身却并不排斥,能是好用他一样会用,他不喜的是那些不受控制的物事,这和邪修私下血祭获取血精是一个道理。
他对那等候在那处的修士言道:“请那位来此。”
修士一个躬身,就走出去了。
稍事片刻,一名身着襕衫的中年男子走了起来,端手对着张御一礼,道:“张玄正,巨州一别,已有两载余,可还记得当日故人否?”
张御起身还有一礼,道:“原来是狄郎君。”
这位狄崇狄郎君,当初他到巨州巨宫石前游览的时候,曾在那里与之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其人自报家门,是望州盛郡人。
别人不清楚,可他却知晓的,狄氏与天机院牵连颇深,望州一些民间的外甲就是由其所经营,而狄崇本人的妻室姓朱,与洲牧算是连襟。
他请了其人坐下,狄崇与他寒暄了几句话后,便对着座上拱了拱手,道:“我这次是受人之托,专程来向张玄正赔罪的。”
张御并不见丝毫意外,在其到来之时,心中已是有所预料了。
狄崇叹了口气,道:“我这个小舅子,虽非纨绔,可为人迂腐,又好打抱不平,这回也是受了人挑唆,才来玄正这里质问,回去之后,我夫人好生说了他一顿,只是他面皮薄,不好意思过来向玄正致歉,也就只要由来前来代劳了。”
张御心中有数,朱错是多半是不愿前来认错的。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因为后者也就是说了一通自以为是的话,连威胁的层次都够不上,狄崇根本犯不着为此亲自跑一趟。
他言道:“这只是些许小事罢了,狄郎君,你此来当不止是为了此事吧?”
狄崇道:“瞒不过玄正,那我便明言了,玄正近来可是抓了天机院的几位大匠么?”
张御道:“莫非有人想请狄郎君说情?”
狄崇自嘲道:“我有多少分量自家清楚,哪敢置喙玄正做事,只是……”
他神色一肃,“有人托我给玄正带一句话,天机院之事牵扯甚大,玄正能放手便放手吧。”顿了下,又言:“还有,这一次张玄正相助两府攻下霜洲,两府愿意合力上书玉京,为张玄正请功。”
张御看着他,淡声道:“哦?两府为我请功,好大的手笔,那不知道这次托狄郎君带话之人,又是哪一位呢?”
狄崇摇头道:“我不便说他名字,但这位对玄正绝然无有恶意,”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名贴,“若是玄正有什么地方需要用到在下,可命人将这名帖送到盛郡。”
说完之后,他站了起来,双手前后一合,很是端正的一揖,道:“话已是带到,在下也该告辞了。”
张御自座上起身,端手相送。
待得狄崇走后,负责看守的修士走了进来,拱手言道:“玄正,方才那位狄郎君送来了不少礼物,就摆在了院内。。
张御淡声道:“都退回去吧。”
他明白狄崇的意思,不外乎是天机院牵扯到诸方利益,这里恐怕还有来自上层的压力,两府之中肯定有人会给他设置阻力。
不过这又怎样呢?
现在他站在这里,对方只敢派人来和他说话,却没有什么其他动静,那就是因为他在法理上完全是正确,同时手中还掌握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两当两者结合在一起的时候,那更是难以撼动。
除非以同样的力量将他压倒。
所以接下来,他料对方一定会在这方面使力。
狄崇出了检正司,回到自己的造物飞舟之中后,有一个文吏正坐在此间,问他道:“狄郎君,不知道张玄正是如何说的?”
狄崇摇了摇头,道:“张玄正不是那么容易说动的。”
那文吏了然点头,道:“没关系,我们对此也有所准备,能说动皆大欢喜,说不动我们也有其他办法应付。”
狄崇叹道:“何必如此呢?”
那文吏笑笑言道:“狄郎君,你不懂,有些事是无可退让的,如果我们失败了,那不知要有多少人受到牵连。”
凤湘岭,杏川道人再一次来到了山脚之下,等了片刻,远远看见唐丰驾云行了过来。
这几天双方都是一点头便就开打,打到洲内军士过来阻止就立刻收手,各自回转,当中没有半点耽搁,也算有默契了。
只是这一次,他方欲拔剑,唐丰却是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瞥了他一眼,道:“跟我来。”
杏川道人心下一动,他略觉遗憾,松开抓住剑柄的手,跟随唐丰往山上去。
到了山岭的道观之前落下,他随着唐丰往里去,到了正堂之上,他蓦然有所察觉,抬头一看,却见那里坐着一个身形飘渺的道人,其人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可他之前却根本不曾察觉。
唐丰道:“此是家师。”
杏川道人神色一正,尽管对方与自己这边是敌对,可是白秀上人隐隐然身为真修之中同辈第一人,却是值得他付出敬意,他双手端起,执礼道:“上人有礼。”
白秀上人点头为礼,道:“杏川道友有礼,不知小徒尸身何在?”
杏川道人将一只星袋托起,郑重道:“在这其中。”尽管知道面前这个白秀并不是其本人,但是见到照影也是一样。
唐丰上来将星袋接过,探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白秀上人道:“多谢张玄正交回我徒儿的尸首,道友回去之后且待我向他问好。”语声十分平静,听不到半分恼怒之意。
杏川道人肃然道:“我一定把话带到。”说完之后,他再一揖,就转身往走。
白秀上人这时道:“杏川道友以剑磨剑,锐气太足,刚则易折,不妨换一把剑,或有所得。”
杏川道人脚步微微一顿,而就就恢复平常步伐走出去了。
唐丰这时转头回来道:“师父?那张御欺人太甚,师兄的仇,师父不能不管啊。”
白秀上人缓声道:“此人是一大变数,我先前对他还是太过小看了,你师祖的安排不容破坏,我当亲自与他一会,你待我走一趟,将斗贴交予他,在竺玄首离开青阳之前,这事必须先有一个了断。”
……
……
第两百零八章 约战
张御在下来半月之内,一直停留在良州检正司衙署之中,不断收取传报和向下面传递命令。
每日都有百数名玄修聚集在衙署周围等候谕令,同时也遮断了外界都此间的窥伺,除了具体经事之人,谁也不清楚他此刻在布置什么。
时间到了八月初,这一天,他正在批复文书,时悦走了进来,拱手道:“玄正,白秀上人的弟子唐丰到了,说是奉师命而来,想要拜见玄正。”
张御放下笔,坐直身躯,道:“请他进来。”
时悦对下面弟子吩咐了一声,后者立刻下去传命。
过去不久,唐丰自外走入进来,当他抬头见到张御时,不禁眼瞳微凝,因为张御此刻给他的压迫感与自家老师白秀给他的感觉十分相似。
不过他很快收拾好了心神,从袖中将一封玉匣取出,起双手往上一呈,“这是家师呈送给张玄正贴书,邀张玄正于九月初一于东海之上一晤。”
张御目光落去,那玉匣来到了案上,他拿出贴书打开看有一眼,一行潇洒多变的文字顿时落入眼帘。
他目光微顿,随后看了下去,贴书上除了问候之语,又言关于约斗的时日地点,若是他对此有异议,那自可随时更改。
不过他没准备改日期。
近来局面越来越紧迫,再拖延下去怕是不妥。
他道:“我接下了,你回去告诉你老师,我会准时赴约。”
唐丰打一个稽首,道:“那在下便就告退了。”
张御道:“时道友,代我送一下唐道友。”
唐丰一揖之后,便就转身出去了。
张御则是坐在案后思索了一下,距离这一场约斗还有大半个月,白秀隐隐然是青阳同辈真修之中第一人,绝然不可小觑,自己也当放下诸般事宜,准备这一战了。
不过正在他如此打算时,却在下午又收到了一封从域外寄送过来的文书。
他考虑过后,便让在温良、时悦留在良州坐镇,自己离了此间,由南出了青阳上洲,而后往西北荒原飞遁而来。
遁行有一个夏时后,他远远见得荒原的地表之上出现一片银白色亮光,在亮光上方,停留有数十驾运载飞舟,还有大量用厚布遮盖的物事。
而那名时常在曹度身边的沈参事正站在那里等候着。
张御到了近处,化一道青虹从天中落下,无声无息落在了地面之上,待遁光化散,他便持剑缓步踱来。
沈参事见到张御,拱手道:“玄正有礼。”
张御抬袖还有一礼,道:“沈参事,曹将军那里如何了?”
沈参事神情严肃道:“事情还算顺利,只是查出来的造物人比原先估计的还要多,很多人原先并非是造物人,只是被造物人给取代了,我们已经全数将他们抓捕起来了。”
这一番查证下来,他们发现造物人多数是集中在中层军校之中,军卒里面倒是没有多少。
这也很正常,一上战场,底层军士和军卒是死伤最多的,本身又都没有多少权力,所以幕后之人是不可能在这里做布置的。
不过因为这一次征伐霜洲之故,立功的军卒军士着实非常多,故是在抓捕了这些人后,曹度又火速提拔了一批上来接替了此辈,立刻就稳住了军心。
张御道:“曹将军可曾查证,这些人是如何被取代的么?”
沈参事沉声道:“目前看来,大多数人都是在战场上牺牲之后被取代的,可能取代这许多人,说明背后那人的势力还要远远超出我们此前的估计。
从时间上来看,这些人最早可以追及到三十五年前,最近的只是两载之内,延续这么长久,这无疑说明这是一个十分长远的谋划。”